高庸 – 玉连环
凌镜大师暗暗皱眉,道:“桑公子此时意冷心灰,任何情绪上的激动,对他都有害无益,何况——”
白衣女郎截口道:“不!我一定要见见他,那怕只是暗中望他一眼也好。”
凌镜大师沉吟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既然女檀越立意要见他一面,必须答应老油一个条件,桑公子才服了药,这时正昏睡未醒,探望则可,却不能惊扰了他。”
白衣女郎点点头:“我答应不惊动他就是了。”
凌镜大师挥了挥手,示意殿前惊凛相顾的二代僧人散去,然后转身带路,绕侧殿,穿曲廊,不多久,来到客房门外。
那小沙弥仍然守候在房门口,一见方丈,慌忙垂手肃立。
凌镜大师轻声问:“醒过了吗?”
小沙弥摇头道:“没有,弟子一直守候在这儿,房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凌镜大师回头又对白衣女郎叮咛道:“他真气散破,身体虚弱,老油已用少林至宝‘大檀丹’替他护住心脉,又以本身真气,为他打通全身经脉,才使他安睡片刻,女檀越务必轻声,不要惊醒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推开了房门。
白衣女郎好像迫不及待,房门才开了一缝,便连忙侧身而人。
小榻之上,一被隆然,那来自金陵卧龙庄的蓝衣少年桑琼,双目紧闭,仰面躺在榻上,呼吸细微,面泛淡金,正陷昏睡中。
白衣女郎伸出颤抖的手,似要试试他的鼻息额温,但才伸到半途,又不期缩了回来,凝目注视有顷,那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籁籁而落。
只见她泪如滚珠,嘴角牵动,仿佛在呢前些什么,却又听不见半丝声音。
默默啜泣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凌镜大师充满关注地说道:“世事多悲苦,女檀越不要太伤感了。”
白衣女郎闻言一惊,唤首微扬,立刻整容止悲,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傲神态,缓声问道:“大师父刚才说给他服过什么丹药?”
“少林珍宝‘大檀丹’。”
“哦——那东西有效吗?”
凌镜大师一怔,道:“大檀丹是武林至宝,功能起死回生,专抬各种内伤,名列举世三大奇药之一,老袖仅有的一粒,还是七年前承少林方丈慧慈大法师相赠,女檀越不要小觑了它。”
白衣女郎眼中一亮,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到少林寺去,再要它十粒二十粒来。”
凌镜大师苦笑道:“女擅越想得太简单了.少林大檀丹奇珍灵物,普天下共仅五粒,武林人物梦寐以求.连一见尚且不易.何况求取,而且就算女檀越能一次将其余四粒灵丹一并取来.对桑公子也没有多大益处。”
白衣女郎骇然道:“您是说.纵有大增丹.也不能使他恢复散破的真气了?”
凌镜大师道:“心脉阻塞,真气散破,岂是单靠药物所能恢复,不过,老衲自信投药及时,已经替他护住内腑,如果淤血不反流,百日之内,还来得及另设他法……”
白衣女郎脱口道:“什么方法?大师父您快说,只要能使他恢复武功,任什么困难,我也能克服。”
凌镜大师长叹道:“欲疗心疾,必须心药,他此时心中已被烦恼壅塞,纵有绝世灵丹,也无法立奏功效,要想使他恢复失去的武功,第一先得消除他心灵中的积郁,令他重起生趣,不再厌世颓唐,生机活泼,然后以千年‘冰蚕’之蛹三枚,煎汤饮服,续接心脉,再请三位修为一甲子以上内家高手,合力打通他闭塞的真气,才能有望……”
白衣女郎岔口问道:“冰蚕是什么东西呢?”
凌镜大师道:“老钠亦只耳闻其名,听说冰蚕身长七寸,黑色,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茧长一尺,色作五彩,如果抽丝织为文锦,人水不儒,人火不燎。医书上说:“唐尧之世,海人曾献冰蚕,尧以为精微。不过,这都是书本上的记载,真正的冰蚕,老衲也没有见过。”
白衣女郎黛眉频皱,道:“照这么说,只怕踏遍天涯海角,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了?”
凌镜大师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虽是这般说,百日之期不过一瞬,这就要看他的福缘如何了……”
正说着,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砰”然重物坠地之声。
凌镜大师语声顿住,神色微变,僧袍一拂,人已闪电般冲出房外……
门外曲廊上,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那小沙弥四脚朝天直挺挺躺在地上,张口瞪口,满脸惊怖之色,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那白衣女郎紧跟着也奔出房来,诧问道:“咦!这是什么人干的?”伸手便欲替小沙弥解穴。
“且慢!”
凌镜大师摇摇手,仰身一个“倒翻云”,凌空掠登房顶,凝目四望,全寺宁静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何异状。
老和尚霜眉紧皱,暗暗嘀咕,重又飘落地面,这才亲自解开小沙弥的穴道。
小沙弥穴道一解,立即用手指着房顶,连声叫道:“有鬼!有鬼!”
凌镜大师沉声叱道:“光天化日,有什么鬼!不许胡闹,快把见到的详细说出来。”
那小沙弥咽了一口唾沫,呐呐道:“回方丈,弟子的确看见一个鬼,只有身子,没有脑袋,混身像个肉球,从房顶上直滚下来……”
白衣女郎心里一阵发毛,截口道:“你为什么不叫喊呢?”
小沙弥道:“弟子正要叫,那肉球突然隔空向我一点,便叫不出声了。”
白衣女郎回顾道:“大师父,贵寺常有这种怪异的事发生吗?”
凌镜大师摇头道:“寒寺地处荒山,向极平静……”
语方至此,突然心中一动,猛可住口,身形疾旋,如飞般扑进了客房。
他一脚跨进房中,扫目一瞥,不觉呆住了。
就在这一转瞬工夫,小床上空空如也,那蓝衣少年桑琼,业已不知去向。
白衣女郎紧随人房,失声惊呼,秀图偶掠,见临院窗槛正无风自动,忙不迭闪身直扑窗下,罗袖一挥,一掌震飞了窗门,举目张望,旷野中林木萧萧,何曾有一丝人影?
她又急又怒,一顿莲足,便待穿窗追出,凌镜大师却喟然道:“女檀越不必追了,来人于光天化日之下,近在咫尺,从容带人脱走,这份功力,远在咱们之上,不是老袖说句泄气话,追去也是徒然!”
白衣女郎重重哼了一声,道:“他就是三头六臂,我也放不过他。”
说着,一振披风,人如素蝶,飞身掠到院中。
当她刚要二次腾身掠起,忽然一眼瞥见那柄插在大石中的长剑,不禁一顿身形,诧问道:“这是谁的?”
凌镜大师道:“那是桑公子在真气未散之前,一时激动,掷入石中的,同时,他也就是用剑鞘点破自己真气……”
白衣女郎纤手一挽,拔起长剑,俯首摩挲着剑身,神情黯然地道:“这柄剑我带走了,如果追得上他,百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寻到千年冰蚕蛹,使他……”语声一哽而住,扬了扬手,头也不回,曳空径去。
凌镜大师隔窗兀立,木然许久,不禁迷惑地道:“奇怪!奇怪!桑公子因爱妻故世,看破红尘,立意削发出家,这件事,跟燕京天寿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口 口 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琼从朦胧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竟躺在一间雅静华丽的卧室中,身上覆着锦被,床前垂着罗帐,厚褥软枕,全不似飞云禅寺那间简陋的客房。
他揉揉眼睛,撑起身来,惊异地撩开帐子,环顾室内,几疑身在梦中。
这间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头小几上,搭着自己那套蓝色儒衫,靠窗是一张书桌,桌傍矮木架上放着水盆盥洗用具,窗口被一幅厚厚窗帘遮住,是以光线略嫌暗淡。
从用具陈设看来,这儿如非巨室内宅,至少也是一家豪华的客栈,自己分明在括苍山麓飞云寺要求剃渡,怎会忽然又到这地方来了呢?
他怀着满腹惊疑披风下床,拉开窗帘,一缕阳光遽射进来,使他双目一花,眼中金星乱闪,连忙扭开头去。
于是,他才记起自己此时真气已散,从此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俗人,竟连稍强的亮光也承受不住了。
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怅立窗前,他心中有着无限凄凉和落寞,一个练武的人,突然失去了内功,就像一个贪恋生命的人丧失了生机,自今以后,所谓人生,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他还年青,未来的岁月正长,削发遁世既不可得,今后应该怎样打发那数不清的日落黄昏呢?
正自冥思感伤,房门忽被轻轻推开,一个店伙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一见桑琼立刻堆下满脸笑容,哈腰问道:“公子您醒啦?小的已经来看过四五次了,贵管家说公子午刻左右会醒,可不正被他料中了,现在午刻才到呢……”
桑琼被他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纳罕道:“管家?我的管家?”
那店伙笑道:“是啊,公子感染了风寒,贵体不适,多亏贵管家忠心,急急把公子送到小号来,又亲自配了药,给公子治病……”
桑琼越加不解,拦住他的话头问:“慢一些,你先告诉我,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店伙陪笑道:“小号名叫悦来居,是合肥城中第一家老字号。”
“合肥?”
桑琼骇然一惊,暗忖道:合肥和括苍山,一在皖境,一在浙东,相距何止千里,难道我是飞来的?
他连忙定了定神,又问:“你说我那管家,到底是怎生模样一个人,他现在哪儿?”
店伙愕然反问道:“怎么?公子一场病,竟将自己管家的面貌也忘记了?”
桑琼忙笑道:“啊!不是,皆因我染病的时候,只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仆人,却不知怎会被人送来此地,或许那送我来的,是我的朋友,并不是管家……”
店伙恍然一哦,接着,大拇指向上一翘,裂开嘴笑道:“说起贵管家,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侍主忠心耿耿,待人又和气体恤,才落店,就寄存了三百两银子在小号柜上,另外又赏了咱们二十两碎银,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叫人好生钦敬……”
桑琼岔口道:“我只问他生作什么模样?”
店伙口沫横飞,滔滔不绝道:“个子矮矮胖胖的,五十多岁年纪,颔下稀稀有些胡须,红光满面,一派福像,公子,这决错不了的,他一进店门,自己就说过了,他姓李,公子姓罗,府上是杭州府望族,要往开封府探亲,途经本地,不慎感染了风寒桑琼越听越糊涂,忙以截住他的话头,道:“现在他人呢?”
店伙笑道:“他晨间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啊!公子不提起,小的险些忘了,李管事临去时,曾留下一付药方,并且交待小的,要是公子醒了他还没回来,就由小的先把药方面交公子,照方配药,病势就不碍了。您瞧,小的有多胡涂。”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套,双手递了过来,一面又追笑道:“公子还没盥漱吧?水凉了,小的去替您换一盆热水来。”
桑琼接过信套,不禁满腹疑云,挥手道:“不用了,烦你去准备些点心,我有些饿了。”
那店伙连声应喏,轻轻走出房门,躬身而去。
桑琼反复看那信套上并无一个字,缄口却是密封的,心中更加惊疑不已,暗想那矮矮胖胖的家伙,不知是何企图?世上冒名之人尽多,倒从未听说自充别人仆奴,并且替人把姓氏也换了的道理。
又疑又奇,拆开了信套,其中却是一张素笺。
他展笺细读,不觉气往上冲,原来笺上并非什么药方,而是四句打油诗,诗曰:
“些许挫折些许愁,便视红尘不堪留;
世间英雄皆如是,满街满巷尽光头。”
笺上既无上下款,也没有年月日期,但诗中含意,一目了然,根本是在讥讽桑琼经不起挫折,熬不住打击,稍不如意,便想出家当和尚。
桑琼气得三把两把,就将那首打油诗扯得粉碎,独自坐在桌前发闷,过了一会,渐渐又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如果那自称“李管事”的矮胖老人意在嘲讽,大可在飞云寺客房留下打油诗就行了,又何必跋涉千里,费了偌大气力,把自己送到合肥来呢?
再说,矮老人诗中语气,对自己身世遭遇,必然知之甚捻,他为什么又告诉店家,假称姓罗,并且编造谎话,说是杭州府的世家公子呢?
桑琼反复思索,前后印证,疑云更浓,忙又把扯碎的诗笺,重新拼凑起来,一字一句,仔细观察推敲,谁知白耗了许多精力,笔迹字体,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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