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驭龙
当下又换了一本,却是一部楚辞。随手一翻,两行字赫然跳人眼帘中。这两句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
她先前用心去读佛经,全然不明其义。但这两句却像电光一闪般印入她心中,丝毫不须思索,。为何会如此,她可无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几句印人心中,那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两行热泪沿着雪白的面颊淌流下来,却全无饮泣抽咽之声。原来一个人悲哀到了极致之时,心情已变得有点空洞麻木,泪水虽下,自家全然不觉。这便叫做“无声之泣”,比之捶胸恸哭更深一层。
她不知不觉的又翻动那部楚辞,却翻到宋玉的“招魂”章,这两个字使她联想到自己虽生犹死,裴淳现下已可以朗诵此章,为自己招魂。
她轻轻念出其中一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飞雪千里兮。归去,归来,不可以久兮!”
念到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之时,她不由得打个寒噤,仿佛自己的一缕孤魂,在那冰天雪地之中踽踽独行。
纤指一动,翻到最末节,便又念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她放下手中书卷,抱膝凝眸,此时外表好像没有什么,但其实迥肠干结,情愁万缕,全然没法安排。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侧耳一听,却是闵淳等许多人的声音。闵淳等人分头离开之后,直到此刻,他们宇外五雄和穷家帮四老才会上淳于靖,然后转赴此地。
闵淳听完了裴淳叙述有关辛黑姑、辛无痕及朴日升的经过之后,略一沉吟,便道:“不好,风波又起啦!兄弟虽然不知辛仙子找李老前辈作什么,但此中必有古怪。恐怕要利用李老前辈使我们自投罗网,总而言之,这件事定然大大不妥,咱们等着瞧吧!”
他歇了一下,又道:“辛仙子既然不曾询及云姑娘何以能毫无痕迹地逃出重围,显然是已碰见了梁药王,得知乃是樊老先生大展神通,派出几十个擅长挖掘地道之人,早就开好地底通路,到了要紧关头才悄无声息的把云姑娘撤走。唉!但愿这刻樊先生派人指示我们一条明路。”
忽然步声传来,出现了两人。众人因那闵淳刚刚说到希望樊潜公以未卜先知神通指点明路,是以都不由得把来人跟此事联在一起想。奔上来的两人乃是梁药王和博勒,阮兴忍不住问道:“两位可是有樊先生的讯息么?”
梁药王一怔,道:“奇怪,你怎会晓得?”人人都眉开眼笑,心中大慰。
阮兴吹牛道:“晚辈刚刚学会了这等先知的本领。”此话引起一片笑声。
梁药王道:“据那些领我们从地道出来的人说,樊先生宣布归隐,从此不再入世,这便是樊先生的讯息了。”
众人的笑声陡然完全停歇,互相瞧着,做声不得。敢情梁药王会错了阮兴之意,是以使众人欢喜一场。
闵淳奋然道:“咱们若是事事依赖樊老先生,那还能称什么英雄好汉?况且我的猜测也不一定对。”
梁药王问道:“你有什么猜测?”
闵淳道:“我猜辛仙子查问李前辈的行踪下落定有深意存乎其间。”
梁药王面色一变,道:“不错,她适才亲口对我说,她将利用李星桥兄制造一场武林中的轩然大波。她可没有说出如何利用法,但她平生言出必践,非信不可。她本来要把秋心带走,幸好我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说了几句话,才令她改变了心思。”
淳于靖那等稳重之人也忍不住问道:“前辈说的什么话,使她改变了心意?”
梁康道:“我只告诉她说,云秋心虽是保住一命,但体质衰弱无比,不能谈到婚嫁,我打算收她为徒,传以一身医道。”
闵淳道:“原来如此,敢情辛仙子最忌的是她嫁给辛姑娘欢喜之人,所以一听她不能论婚嫁,就轻轻放过云秋心姑娘。再者,梁药王的一身绝艺若是有了传人,说不定将来对她大有用处。”
他分析之时,发觉裴淳两眼无神发呆,同时透露出极深切的悲哀。顿时心中一动,忖道:
“辛仙子明知云姑娘与裴淳最要好,大有结合可能。而她还如此的忌惮云姑娘,莫非她深知辛黑姑真心爱的是裴淳?目下姑且搁下此事,须得想个什么法子使裴淳略减心中的哀伤痛苦才行。”
若论聍明才智,这刻在场之人要数闵淳第一。
他寻思了一下,便大声问道:“可有哪一位晓得薛飞光姑娘的去向?”
人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闵淳皱起眉头,道:“辛仙子迫她离开之时,只着她去找她的姑姑,却没说出地方。万一她去找到薛三姑时,遭受到非人的磨折,咱们于心如何能安呢?”
裴淳果然暂时抛开了愁情哀思,道:“不会吧,薛三姑姑能够怎样折磨她?”
闵淳道:“法子多的是,以我的判断,薛三姑定要替她择婿嫁出。”
裴淳心中一阵疼痛,面色都变了,但口中却道:“她总须有个归宿啊!”
闵淳道:“归宿是一件事,但折磨是一件事。薛三姑怀恨在心,定要选一个又老又丑之人作她的丈夫,使她尝到比死还要难过的痛苦。”
裴淳面色白得发青,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他平生以来还是今日第一次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似是要崩溃了。
闵淳陡然后悔之极,心想以裴淳这种忠厚热肠之人,焉能抵受得住这双重痛苦的压力,心念一转,忙道:“这自然是最坏的想法,或者薛三姑不忍得这样做。”
但这话一点也不能安慰裴淳,反而他闵淳自己触悟一事,那就是辛无痕把薛飞光赶回薛三姑身边的用意,敢情也是暗中帮助女儿,减少敌手。
那云、薛二女一除,辛黑姑自可以任意挑选,以她的才貌,任何男子如无先入之见的话,定要愿意娶她为妻。
这刻他才当真晓得辛无痕手段的厉害,她才是当世第一等难斗之人,武功既是强绝一时,心计又冠逾当代。在她的设计之下,天下英雄绝难逃得出她的掌心。
大概中原二老是唯一的例外了,这两位前辈不但都雄武倜傥,英姿瑰奇,同时俱是武功卓绝,远胜过辛无痕。
她一直都没有法子可以赢过他们,亦不能使他们为她的丰姿美貌低头。此所以她把他们列为终身大敌,总要把他们压倒才肯罢休。
这个想法可以解释辛无痕为何于敛迹多年之后,不肯重履江湖。
闵淳把一切因果想通了,反而冷静得多。忖道:如今中原二老以至裴淳的难题都全靠我独力策划了,裴淳的难题与薛飞光大有关连。只要设法使薛飞光脱出薛三姑魔掌,就可以增加裴淳的勇气以抵受云秋心加予他身上的情愁。
至于中原二老的安危,则是与淳于靖以及自己诸兄弟的安危连在一起。因为最先定是淳于靖率众前往营救李星桥。但敌人现下非同小可,计有辛无痕,申甫、吴同、司徒妙善、辛黑姑、路七、慕容赤等一流高手。若然再加上朴日升这一帮人马,那就简直不要谈了。
博勒正要向闵淳谈话,普奇从中拦住,轻轻道:“他正在考虑一件万分重大之事,才会喃喃自语,前辈最好别惊动他。”众人或站或行,都无人交谈,气氛异常沉闷。
裴淳返身走入地下室中。云秋心经过这一段时间,已平静下来,对他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唉!薛妹妹若是遭遇这等不幸的话,都是我们连累她的,我们如何能够心安?”
裴淳痴痴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她一定会向天问道:我一直帮助别人,但到了我自身遭难之时,有谁来助我……”
云秋心大声道:“你呀!你不去助她,谁去助她?你非想个什么法子不可。”
裴淳作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云秋心面色一沉,道:“不行,你不能没有办法,非想出法子不可。”
这可真是迫死裴淳了,他何尝不想出力帮忙薛飞光,但想不出法子就是想不出法子,只急得他满头冒汗,在室内团团直转。
第五十一章 借酒消愁
裴淳和云秋心正在急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来,却是闵淳。他兴奋地道:
“裴淳兄,快快依计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略有迟误,便将返天无术了。”
云、裴二人都大为兴奋,待得闵淳说出妙计,裴淳面如土色,呐呐道:“我……我怕办不到吧?”
云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试一试。”
闵淳道:“此计很有成功之望,但做过之后,情形如何发展,只有老天晓得了。此计的基础,完全倚赖辛黑姑其实很爱你这一点之上。”
裴淳支吾道:“闵兄的判断很可能错误了,辛姑娘焉会把我放在眼中?”
这话连云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错,他有点土头土脑的,比朴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远比不上闵兄你们,辛黑姑会爱上他么?”
闵淳笑道:“云姑娘好说了,但只不知姑娘为何不看上我们而喜欢裴兄?”
云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啊!或者土头土脑才使人喜欢。裴淳你没得说了,非依汁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极力催促之下,全无支吾余地,只好依言立刻动身,前赴金陵。他心中其实感到十分为难和害怕,而且认为此计多半行不通。但还是放尽脚程赶路,这便是他老实之处,全然不会敷衍。
两日之后,他在午阳之下踏入城内。此地算是旧地重来,路径熟悉,一直走到朴日升的府第。
府门深闭,寂然无人。他敲动门环,不久,大门居然打开,慕容赤出现眼前。
他一见来人是裴淳,便咧开大嘴而笑,面上无时不在的凶气几乎随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胛,笑道:“哈!是你来啦!当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请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谢谢慕容大哥的盛情,但小弟此来却是专诚访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双眼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才道:“别的人来咱家决不走漏消息,但你却是例外,她就在后宅的一间静室中。她说过,谁都不见的……”
裴淳一块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进去求见,免得她怪责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错了,她虽不见别人,但却吩咐过唯有你是例外。”
原来她如此交待过,难怪慕容赤毫不考虑就泄漏了消息。裴淳顿时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这话可是当真的吗?”
但他也自知此话问得实在多余,当下举步跨入大门。慕容赤砰一声关住大门,道:“当然是真的。”同时告诉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见到她。
慕容赤在大厅停下,裴淳独自向前走,穿过两进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拦住去路,同时刀光耀目,寒气侵肤。
这等威势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势急退。两人分开寻丈,定晴看时,来人竟是路七。无怪一刀在手,虽不曾出手攻击,威势也极是骇人。
裴淳连忙拱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处把守,小弟自当告退。”
正要后转,路七朗声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说只要是裴兄便不得拦阻。”
裴淳原是希望借此逃避不见辛黑姑,哪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点头说道:
“那么小弟只好进去啦!”
路七甚觉奇怪,心想我又没有迫你非去见她不可,若是不想见她,何不回头?
裴淳一步步走到后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见过先前的两个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声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来求见。”
他巴不得无人答话,便可暂时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对,上房中传出辛黑姑的声音道:“请进来。”她不但让他见面,而且还用一个“请”字。裴淳硬着头波进去,只见她盘膝坐在软榻上,长发披垂肩际,手中还拿着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头。
裴淳的印象之中,对这位美貌姑娘总是觉得有点硬绷绷的味道,全然没有一般女性的温柔之感。
可是眼下见她独坐幽深寂静的房中,理发整妆,大有深闺温婉之致,登时观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乃是那副秀丽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觉得顺眼。辛黑姑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裴淳呐呐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远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她背转了身躯,此刻复回过头来,把裴淳骇了一大跳,原来她已变成云秋心的模样。她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维肖维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赞叹起来,辛黑姑道:“朴日升几次问我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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