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缘





篱落抬起头,嘴动了动,一声不吭地端起青菜全部倒进自己碗里,和着米饭一大口一大口咽下去。 
不一会儿,一抹嘴说了句:“吃完了。”就扔下舔得干干净净的饭碗,跑回常坐的软椅上坐下,眨巴着眼看苏凡收拾。 
苏凡知道他有事,柔声问道:“怎么了?” 
“…”篱落没有回答,撇开视线看墙上自己挠出的印子。一道一道,交错纵横,像是张网兜头罩下,困得人喘不过气。 
苏凡没有再追问,想他要是想说,总有会说的时候。 
果然,洗净了碗筷回来就见篱落正候在桌前。 
“有什么就说吧,憋在心里难受。” 
篱落避开苏凡的视线:“我…我去找过隔壁那个…那个兰芷了…她怀孕了…” 
“是我的。”苏凡平静地回答。 
“呵…”轻笑代替了方才的局促,狐狸抓着苏凡的肩头发问,“你的?呵呵…你当我闻不出来么?那女人身上沾着狼气!你什么时候成了狼精了?还是只色狼精?嗯?” 
“我…”苏凡语塞,不禁后退一步。 
篱落不依不饶地跟进:“绿帽子那么好看?你这个滥好人当真是越当越滥了。” 
脸上的表情是刺人的轻蔑,话语却有点训导的味道,让苏凡想起当年的夫子: 
“君子与人为善,但并非有求必应啊。苏凡,如若一个人连自己都顾不来,又如何奢谈他人?如此,对方心中必有愧疚,又如何喜悦得了呢?” 
苏凡轻轻抚上篱落的肩拍了拍,让他不要激动。随后才开口: 
“按照庄里的规矩,姑娘家未婚先孕是要沉塘的。一尸二命啊…她既来求我,我自然…” 
“所以就答应了?” 
“救人也是积善行德的事。” 
“如果以后她又要跟别人走呢?” 
“她嫁与我原本就是屈就,如果…那我当然是不能阻她前程的。” 
“你…” 
狐狸气得哑口无言:“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么?到时候别人在背后指手画脚你都不顾吗?” 
“这样的事,别人要说也是拦不住的。再说,我一个人也惯了…”苏凡淡然。 
“好!那你就好好戴着你的绿帽子吧!” 
篱落放开苏凡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肩头隐隐作痛,是篱落方才太用力了。苏凡揉着肩靠着篱落的软椅坐下,温温的,还残余着那狐的温度。 
一个人惯了…一个人,怎么习惯得了? 
6 
篱落说,我知道你这书呆子认死理,嘴上说相信心里一定还有迟疑。那就让本大爷亲自出手去把那个杀千刀的偷鸡贼抓了来,不然你一直笑这么难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 
那时,刚吃过了晚饭,狐狸坐在软椅上叼着竹签子看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擦着嘴角边流出的口水。苏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饭来跟饿狼似的,汤汤水水残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苏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着这么好一张枣木圆桌,一次不仔细擦下次积了油腻再要擦干净就难了。 
听篱落这么说虽有心事被看穿的难堪,但是想想也是为庄里除一害,就点头答应了。 
“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让我吃鸡!不许再赖。”狐狸看鸡的眼神复杂了。 
不等苏凡点头又开口道:“不说话?不说话就答应了。不许再拖,今晚抓到鸡,明晚就要有鸡汤!不对,今晚抓到鸡,今晚的宵夜就是鸡汤。就这么定了,不许多嘴。” 
说罢就跳出门跑到院子里把小鸡挨个捉到手里打量:“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还是鸡生的?这只腿太细,腿细成这样还叫鸡么?这只的脖子太长,难看…” 
苏凡明白确实是亏待他了,就由着他去闹腾。 
于是,庄里家家人家都忙着修篱笆补鸡笼,把鸡关在棚里不让出来。只有篱落大摇大摆地抱着那只芦花小母鸡满庄子晃荡。庄里人见了替他着急: 
“苏凡他表哥呀,最近闹妖精呢,快把鸡抱回去加紧看着吧,可别让那妖精给惦记上了。” 
篱落抚着鸡毛笑得山清水绿:“没事儿没事儿,我还愁他惦记不上呢。” 
人们无奈地摇头,没看见他怀里的鸡已经抖得眼都直了。试问世上哪只鸡能在狐狸的怀里坐怀不乱呢? 
想到再过不久就能把怀里的鸡塞进肚子里,篱落的嘴角又止不住往上多翘了一分,怀里的鸡似是感应到了他在想什么,干脆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一起晕倒的还有正巧路过的巧巧姑娘、迎香姑娘、珍珍姑娘等等… 
后来,苏凡发现这只狐狸老是莫明其妙跑到他跟前对他笑,半夜醒来也能对上他的笑脸。书生有些奇怪。篱落同样奇怪地背过身喃喃自语着:“怎么不晕呢?怎么不晕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现在,好容易等到了天黑,更深夜静。这时候人们都在炕上打鼾了,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间或听到两声野猫子叫声,或者不知从谁家屋子里传来的“想死我了…”“嗯嗯…啊…啊…那里…不要…”“哈…啊…好哥哥…快…快…啊…”的暧昧呻吟,想要听得更仔细些,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听不到了。 
切!伏在墙头上的狐狸冷哼了一声,收回心神继续盯着墙下正独自漫步的小母鸡。 
都已经三天没动静了,今天就是专门来钓你出来的。老子就不信你撑得住! 
他早就去各处看过了,凡是被偷过的人家鸡舍里都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别人闻不出来,可瞒不过他篱落。定然是同族无疑。 
曹寡妇家的下蛋鸡,老子半个月前就看上了;齐老头家的黑母鸡,老子去他家吃饭一小半是为了看它;还有张鲫鱼家的大公鸡,老子想它那两条腿想得梦里都流口水了…哪个不要脸的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摆明了就是不买他篱落篱大爷的面子么?篱落想着,有点被下了下马威的耻辱感。 
月上中天,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小母鸡显然也困了,缩在墙根下打瞌睡。没多久,天边又飘起了小雨,雨势不大却密。不消一刻,素白纱的衣裳就湿透了,粘在身上难受得紧。狐狸原就没有耐心,在墙上等得无聊,身上的难受渗到心里就升起了烦躁。 
什么破天气!什么破地方!什么破偷鸡贼!累得你狐大爷狼狈得跟落汤鸡似的。抓到了先绑起来泡染布缸子里浸上三天三夜,我看你不难受! 
巷口走来一个人影,月白长衫油纸伞。一路行一路探头往四周张望着什么。行到墙下,看到了墙角边的鸡便抬头朝墙上轻喊:“篱落,篱落,下来吧。莫要淋湿了。今晚就不要再等了,别淋坏了身子。” 
雾雨朦胧,只看到他抬高焦急的双眼一遍一遍扫视这里,月白衫子的下摆上还有黑色的泥泞,必是这一路走得匆忙溅上的。立刻站起身跳下去,却故意拖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见了赶紧把伞递过来罩住他又用袖子擦着他衣衫上的雨水。 
“你来干什么?终于看书看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跑来,贼都被你喊跑了。”接过苏凡手里的伞,竹伞骨入手温热,是他残留下的温度,手指下意识地摩挲。嘴上却不依不饶。 
“我…对不起。可下雨了,我怕你着凉…”苏凡忙低声道歉。 
“哼!算了算了…”狐狸心里头高兴,转过身怕苏凡看到他脸上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打着伞肩上也能湿成这样…” 
后面半句说得轻,苏凡没听清,问:“什么?” 
“你…没什么。”狐狸觉得浑身别扭,迈开大步往前走,“还愣着干什么?回家,睡觉!” 
“哦。”苏凡赶紧跟上。 
正在此时,谁都没留意,一道黑影“嗖”地一下蹿了过来直扑墙角里被冷落了的鸡。 
“小心!”篱落眼见得苏凡还懵懵懂懂正要与黑影撞上急忙抛了伞回身去护他。 
还是迟了一步,苏凡不及收势被黑影撞倒在地,重重一跌,月白衫子大半都沾上了泥。 
那黑影似是也不曾料到如此,身形顿了一顿,正是这一顿被篱落抓个正着。 
“怎么样?没事吧?哪里疼?要不要回去贴张膏药?”篱落搀起苏凡视线关切地上下打量着。 
苏凡安慰他:“没事,没事,还好。” 
一听书生说没事,狐狸便转开眼道:“叫你别愣着,偏不听。你看,差点就被你误了事了。” 
“那你的手抖什么?”第三个声音插进来,清脆的童声,语气却分外嚣张。 
“咦?”苏凡好奇地看着狐狸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尖嘴、细眼、大尾巴。竟是只褐毛的小狐狸。 
“叫什么叫!看本大爷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篱落气急,用力去掐小狐狸的脖子,小狐狸“呀呀”痛叫,一叠声叫着:“先生、先生…” 
叫声凄惨,苏凡听得心疼,便要篱落松手:“它还小,别太欺负它。” 
篱落不听:“小?年纪小,胃口倒不小!这段日子吃鸡吃过瘾了吧?说!是后山哪家的?不知道靠山庄现在是你篱落爷爷的地盘么?” 
小狐狸脾气也不小,硬是忍着疼梗着脖子不说话。 
“不说话是不是?那就带回家在房梁上吊着吧。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罢,就一手捉着小狐一手牵着苏凡往回走。 
“先生…”小狐狸不理他,只睁大了眼看苏凡。 
苏凡刚要说话,篱落牵着他的手紧了紧,干脆揽上了他的腰:“别理它!这小鬼主意多着呢。” 
“哼!”冲篱落翻了个白眼,小狐狸回头继续哀哀地看着苏凡,墨黑的眼里水汽氤氲:“先生…娘亲…娘亲还在等我回去…” 
泪滴了出来,似是滴在苏凡心口上,忍不住拉拉篱落的袖子:“饶了它吧。” 
“别听它的,狐族向来好演戏。”大狐狸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真的、真的…我家就住庄东边的小果林旁。呀…疼!”小狐狸说着不忘伸长脖子去咬篱落一口,反被篱落在额头中心狠狠地弹了一下: 
“骗谁呢?庄东边小果林旁只住着管家大婶。哪来的你呀?还你娘亲…” 
“管家大婶就是我娘亲!”小狐狸大声道,泪“扑簌扑簌”落得更凶。 
“你?”苏凡吃了一惊。赶紧去把小狐狸抱来又放到地上。 
“先生。” 
“管儿?” 
小狐狸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一个孩童模样,黑发垂髫,只一双哭红的眼睛透着些许琥珀色。就见他唤了苏凡一声就扑进苏凡怀里失声痛哭。 
“娘亲病了,我没钱请大夫…先前的药都吃光了,药渣滓都来回熬了几遍熬得都没味儿了…娘亲吃不下饭…我就想…就想…” 
“就来偷鸡。”大狐狸不客气地说,黑着脸看苏凡把小狐狸抱进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这样的事儿,怎么不跟大伙儿说?” 
“娘亲说,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烦人家。”管儿抽泣着说。 
“好孩子…先带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着他的头,苏凡想起了自己。 
当年也是如此,父亲死了,就靠母亲给别人做针线艰辛度日。没日没夜地绣也换不来一餐温饱,母亲却因此染病。起先忍着不说,到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拉着他的手嘱咐:“不要声张。穷乡僻壤的,哪家不是紧巴巴地过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还起来就难了…”自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不过母亲日益消瘦,就趁着夜黑跑去别人家地里挖了些野菜捣碎成糊,可惜母亲未能吃下一口。 
走进管儿的家,四壁空空只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个大碗,走近一看,都是凉了的鸡汤。 
“啧啧,好东西都浪费了。”篱落惋惜地说。 
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苏凡。苏凡拉着小狐狸的手说:“难为你了。”压根不理他。 
跟着管儿进到里屋,只见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来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 
“娘亲,先生来看你了。”管儿走上前去低声呼唤。 
半天不闻响动。 
“娘亲…娘亲…”管儿趴着床沿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是哭声了。 
苏凡在后面站着只觉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虚软得不敢去看。篱落见他这样,走过去看了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眼一闭,有什么滑过了脸颊,一片湿润。是谁握紧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到床前。 
强自镇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篱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搂过管儿:“你娘已经去了…后事你不用担心。” 
管儿点了点头,又趴在他怀里哭了一阵。苏凡心中也是悲痛难抑,篱落不作声只站直了身让他靠着。 
经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鸡鸣晨晓,山庄自梦中醒来,夜里的悲喜无声无息亦如生命流逝。 
管家大婶的丧事是庄里人帮着办的,简单的薄木棺材、简单的豆腐席,大家象征性地吃两口再哭两声,念叨两句“也是个可怜的人”“日子过得不容易”什么的就散了。最后,坟头边只有披麻带孝的管儿还不声不响地跪着,苏凡和篱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满天的纸钱被风托高到半空又打着旋儿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凄凉。 
“娘亲…”管儿低低地唤了一声,嗓音沙哑,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管儿…你家管儿他,一年前就没了…都是我不好…”。 
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