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瑛 by杜露果
“他要回来了。”萱儿的自语很轻,却被继瑛听到了。有点想追问“他”是谁,耳边却传来了更为吵杂的声响。因为太杂,所以继瑛单是听清了“王爷”两个字。
随後,在眼际所能触及的尽头,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了继瑛狭隘的世界里。
单披一件外褂,左肩缠绕著绷带,那带上沾染些血痕,在仆人惊呼著的簇拥之下,明明脸上渗著汗,安骥王却仍是一贯的冷峻,没有些点动摇。
若果说六年前不过十六出头的安骥王是个意气风发不可一视的少年郎,那麽现下占据继瑛视野的他早已蜕变成为英气逼人叫人敬畏的真男儿。
继瑛双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总觉得十分耀眼。
那样威仪,那般霸气。许是周围多年都只是女子的柔媚环绕,突然望见如此阳刚豪放的存在,让继瑛觉得万分深刻,一时间,在他的视线中直行的安骥王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如果不是萱儿同样望得出了神,如果不是上沿的砖瓦干裂而不堪重负,如果不是继瑛控望时加重了手攀砖沿的力道。
细小的石块滚落在地上,不宜被人察觉的动静,却逃不过刚潜走下人,在阿淮搀扶下打算回房的安骥王的敏锐。
充满警备的状态下安骥王猛然抬头瞪向他们。继瑛吓坏了,所以失去了重心;萱儿慌了神,所以放松了力道。
继瑛就这样垂直往下落,以飞快的速度掉落著。
“啊!”耳边除了风声,还有萱儿的尖叫声。
继瑛只是六岁大的孩童,一边哭叫著一边闭上了眼,就算他还不能想明白这样直接亲吻地面将会产生的严重後果,他也感受了事态的危急......
萱儿所深深惧怕的碰撞被没有发生,因为继瑛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安骥王的怀中。
抽泣著睁眼,继瑛看到了安骥王紧皱的眉头,和渗血更厉害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头顶上萱儿在无措地叫著。
继瑛咬了咬唇,也轻轻跟著说了声,“对不起。”
安骥王什麽也没说,只是静静打量了继瑛片刻。“你就是继瑛?”
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安骥王紧蹙的眉间有了一丝松懈,又或许是婴孩时的印像终究叫继瑛不自觉的偷偷藏了些在脑中,他突然冷静了很多,不再害怕。点头,他淡淡的微笑,忍不住做了和婴孩时同样的动作,安骥王散落下的发叫他无意识地轻轻抬手,抓起了一束,那是他一向像别人表示撒骄的作法。“ 你叫什麽?”他放大胆子进一步问道。
“......慕荣宇宣。”安骥王说不定自己都不会明白为什麽会对这个孩子轻易放下心防,所以在说出名字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一丝诧意。
“王爷......”阿淮没有像平常那样看了安骥王的心思,於是轻轻地唤。
把继瑛交给阿淮,慕荣宇宣只说了一句带他回去,便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屋子大步迈去。和平日里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一种淡淡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头一次出现在继瑛的生命中,但被尚是孩子的他很快的忽略了。
被阿淮抱回红苑,刚踏上地,又被萱儿紧紧搂住。
耳边是阿淮对萱儿的责难,继瑛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样的情境里。
他还在体味对“外面”的认知,想来想去,他能记住的只是外面有一个叫做“慕荣宇宣”的男人存在,一个好像会发光一样的男人!
3
那之後足足有六年继瑛都没有再见到安骥王,红苑里除了偶尔露面的阿淮,显少有人驻足,没有人会告诉他有关安骥王的消息,於是头一两年还好,渐渐地继瑛淡忘了那个曾让他目眩的男人的存在。
继瑛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事实上除了偶尔对某些人事表现出的执著心之外,他一直算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柯家是罪人这种想法,只叫他更加孝顺奶奶和姨娘,想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些历经了不少悲愁的妇人,能够有所宽慰。
继瑛和普通的孩子一样茁壮成长,高挺的身板越发有他父亲的影子,乌亮温纯的眼眸更是同他母亲如初一辙。
十二岁的继瑛已算得上一个翩翩少年,格外精神。
对身体日渐衰败的柯老夫人而言,越见卓越之处的继瑛是她最大的欣慰。
可叫她心里伤心郁闷的,也是继瑛。
也许是继瑛太懂事,太听话,又太出色,让她每每想到这个孩子不得不同她们这些妇人一起囚徒一样地过活,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八岁以後继瑛就不会像个小孩子似地吵著要去外面,因为他知道不能去。竟管如此,旁人还是都能看得出,他是寂寞的,他的寂寞现所当然地源於红苑这个无法有所作为有所抱负的陕隘庭院。
对此,谁也无能为力。
到这儿的头两年柯老夫人还指望著朝中有人愿意为柯家平反,但天长日久,她纵使不想承认事实还是摆在眼前,比起比救赎,她们被遗忘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
咳疾让柯老夫人的身子宛若薄纸一样不堪一击,她每每沈重的叹息,叫身边的每个人都不好受。尤其是继瑛。
继瑛和奶奶特别亲近,他虽年幼,却也懂得生老病死,奶奶终将离去的道理。可是眼看著奶奶憔悴消瘦却又是另一回事。
男儿不能轻易流泪,这是柯家每个人都想教给他的道理,他面上不能流泪,心里却为奶奶哭泣了不只一回。
继瑛是孝顺的,当他一次无意中听到奶奶和姨娘的谈话,知道让奶奶牵挂放不下,心疼又伤怀的便是自己的未来。
继瑛不是没想过未来的问题,他特别喜欢四娘给她讲那些英雄的故事,他也幻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可是他出不了红苑,也许永远也出不了。
渐渐地他不再幻想,却经常会在梦里见到真正的自由。
自由是什麽,其实他尚没有更具体的概念,但至少他明白自由意味著他能够努力去建设属於自己的未来,而不是留在这里由别人掌控他的人生。
这些话他不敢在别人面前提,被禁锢的不单是他一人,他冒然诉苦,只会增加亲人的痛苦。
继瑛虽然经常把笑容挂在面上,却很少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
日子越久,柯家人在红苑的生活越是压抑。已经无法满足於保有性命的他们,无时无可不再祈祷能有被解放的一天。
就在这样的心态下,一个客人对安骥王府的造访,被柯老夫人理所当然地视作可以摆脱这一切的机遇。
和继瑛一样寂寞而无法放开心怀的萱儿仍旧保有她攀梯探望的习惯,竟管被发现过好几次,被阿淮责难过好几次,她还是忍不住要看,在别人的自由中找到可以借慰自己的空间。
有一次,她在两个下人的谈话中,得知太子将亲临安骥王府小住。
她忍不住把这事告知了柯老夫人。
太子和柯逸武曾经有些交情,出事後,为她们求情的也正是太子本人。
柯老夫人突然想要冒险一下,只要让她同太子见上一面,她一定会求太子能够带继瑛离开安骥王府。
太子为人宽厚,既便不能同意,也不至於伤害到继瑛这柯家唯一血脉。
基於此,柯老夫人想试一试,她只是希望继瑛能够享受到一个正常人能有的生活,只是不想因为她们这些人绑住继瑛的一生。
至於复兴家业,重洗清白之类,能做到固然是好,不能做到她也不会太过遗憾。
至少想让继瑛自由,这种想法全然出自一个爱孙心切的普通老者的心情。
和其他人商量下来,一样把继瑛看得比自己重要太多的萱儿决定冒险出一次红苑,夜里潜入太子府弟请他过来一叙。
听起来是很简单的计划,其实不单是萱儿自己,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一次冒险。稍有差迟,萱儿甚至可能被当成刺客就此丧命。
柯老夫人也好,她的媳妇们也罢,对萱儿既是感激又是忧心,毕竟是妇道人家,商量著商量著,就成群低泣了起来。
而她们的哭泣惊动了继瑛,把一切都听进耳里的继瑛,凭著些年轻冲动,凭著对家人对萱儿的依赖与敬爱,决定,自己亲自冒险去找太子。
其实他还是没能听清楚,他的奶奶竭力想见太子是为了让他一个人能离开红苑离开安骥王府离开这边关。
他只知道,请来了太子就能让奶奶高兴;而亲自出马,也能叫萱儿免去了生命之危。
继瑛暗暗下了决心,数著太子将至娜兆印?BR》
那天很快来到了,整个安骥王府的热闹叫红苑也听得一清二楚。阿淮赶来通知柯家老少千万不能露面。
表面上应著,其实包括继瑛在内的所有人内心都否定了这项要求。
萱儿的预定是太子来府的第二日,到时警备也许稍有松懈,才溜出红苑。
继瑛为了能抢先一步,是夜,便稍稍翻出萱儿的梯子,慢慢爬了上去。费了番力气才翻身到了墙的另一边。
站在更广大的院子里,六岁时原本淡忘的记忆,却出奇般被唤醒了些。於是继瑛记起了那个接住掉落下来的自己,异常夺目的男人。
不知还会不会遇见他,继瑛漫不经心地自问。
小心翼翼地在院中行走,继瑛渐渐发现自己份外幼稚的一面,他从没有出过红苑,不知道红苑外的庭院是怎样的地形,更不知道太子到底落座在哪个院子,哪间厢房。
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要放弃的继瑛突然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慌忙躲在一棵树後,发现那黑衣人还背著一个很大的包袱,包袱自行在扭动著,就好像里面装著个人......
继瑛看得认真,虽不懂到底出了什麽事,却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正想跟著那黑衣人,突然听到一声暴喝,“谁?!”
来不及反映,亮晃晃的剑就架在自己面前。
继瑛必竟还算是个半大孩子,瘫坐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借著月光,他惊讶地发现剑的主人,正是多年前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慕荣宇宣”,而此时对方的眼里分明充斥著浓浓的杀意!
4。
继瑛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安骥王,未经世事历练的仍是慌神,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掩饰自己身份与目的的理由,也暂时忘却了那个不能踏出红苑的规定。事实上,因为看见的是熟人,因为用刀抵著他的是熟人,他会慌,却没有什麽事关生命的危急感。
大约顿了片刻之的;继瑛试著找回一贯的微笑,“继瑛。”他轻轻吐出自己的名字,落在眼里的是安骥王一瞬间的错愕。
“你?你到这里来干什麽,阿淮或是你的家人没告诉你,不能出红苑的吗?”惊讶过去,安骥王用著一种过於严谨的口吻这麽说道。他会如此紧张是因为这里已经是太子的驻地,面前的这个孩子擅闯这里,而且又是叛乱之子的身份,忽略他尚且年少的因素,说他是预谋行刺都不为过。而面前的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这叫他不由得有心说教几句。
有点被安骥王的威仪吓到,继瑛低下头,和那次掉下高墙被接住一样,老实地说了声:“对不起。”
安骥王看著继瑛的样子,什麽也没说,平漠的表情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更无法对他予继瑛的印像读取任何的蛛丝蚂迹。
继瑛当然更不会看懂。
面对自己明显处於弱势的对峙,正局促著不知该如何是好,继瑛突然想起了先前看到的奇异场景。忍不住如实告知,“那个......刚才那里有个人,背著个包袱里面好像还装了个人,翻墙过去了......”
“什麽?!”安骥王乍一听,立即敏锐地作了判断,被装在包袱里带走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太子。为什麽会这样?这里的防备应该很森严才对......等等,他看向继瑛,连这麽个孩子都能闯入这里,还能算防备森严吗......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这麽想的安骥王一心只想快些去太子房间确认对方的安危,竟失去了平常的警惕心,忘了去注意身後是不是有人靠近。
於是当继瑛那一声,“啊!小心!”响起,他只觉後脑一阵重击......对方定是高手,对点穴功夫也颇能自知,在意识丧失前,安骥王知道现在才暗叫糟糕已经太迟,只可惜,他这一大意,可能还要多连累到身边的孩子,偏偏,他无能为力什麽也做不了了......
“血......”继瑛焦急地扶住正面倒下的安骥王,看见血时,心里一阵锐痛说不出的舒服。於是他发现,他讨厌看见别人流血,更讨厌自己所认识的人奄奄一息倒在怀中,那叫他连吸气都充满痛楚。
继瑛看著向自己靠近的黑衣人,看不清对方的脸,却看得到肃杀的眼。他竭力冷静下来,知道必需做他唯一能做的事,“来人......”继瑛的叫声变得虚弱而残破,全然因为对方突然洒向他的粉末,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