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幽瞳
俗人也在进化。
在这期间金天闯和廖东然又碰过几次面,总在少年时代常去的一家小吃部里。廖东然不声不响地付了钱,金天闯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一边很拙劣地谦让,一边老实不客气地将所有菜盘里的肉全部拨到自己眼前,直到剩下两块,他夹着一块扔进自己满是唾液的饭碗,将最后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同时关切地问:“怎么?你不吃肉吗?”廖东然只是笑,说:“条件不允许啊。”
来到廖东然家里,偶尔又聊起了程科。原来程科又经历过人生的第二次质的飞跃与升华,刚回到香港便转随自己的导师移师欧洲,在更广袤更自由的空间发展。他也是普通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及各种不为人知的卑劣心情,要解脱它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终日埋首实验室,去探寻人类乃至所有生命诞生之前的混沌世界,它死气沉沉,但也毫无私欲,最终不会因日益发达的思想而引致邪恶与罪孽。
程科在电子邮件中这样写道:“回首我们从前的日子,那种无拘无束、狂野不羁、弗知轻重的逍遥生活,至今令我深深地感动。但如今我也明白,那份感动仅仅来自于青春本身,而非我们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刁梓俊的死并非是应了宿命论的善意迷信,也决不是物质世界的偶然巧合。我们的一生都在拼命追求,同时也在拼命忘记一些东西。随着时间的延长推移,它将会愈来愈严厉地拷问,残忍地咬噬着我们的良知。但是,我们不应该抱怨,因为错的是我们!我们为此付出了一生一世无法安宁的代价,这使我们刻骨铭心,甚至传到下一代去。就如同四次苍之浩劫分别造就了生命、哺乳动物、原始人类以及人类文明的出现,它的每一次进化都是以上一个庞大种群遭受翻天覆地的毁灭为前提的。我们没有那么伟大,因为那毕竟只是我们个人的成功,更无权以任何与之无关的无害事物甚至活生生的人作业赌注。
“我们的少年时代,永远不会与谁结什么深仇大怨,那些只是极度空虚的自我中心说带动的信仰暴乱所致。可我们曾经的的确确伤害过一些人。这世上非敌即友,敌人只有不共戴天这一种,而朋友却有很多种。哪怕但凡敌人的某个行为受到我们的尊重,也会被我们的潜意识划归到朋友之列。像我们,或像只是见面打个招呼,互相递个名片这样的,甚至曾是扭转敌对情绪而最终站到我们这一方的边缘人。而即便是我们九个,你们细细想过没有,朋友这两个字有多重,我们真的能担负得起吗?我们的友谊当真牢不可破吗?想要这样长久甚至亘古不易,那我们就必须永远共同维护并争取同一利益。而显然,这对于九个性格迥异、爱好不同、成熟后对世界有着各种看法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奢望有一天不会因为利益恰好相悖而成为死敌。若真的非有那么一天来临,我真庆幸自己能说了这么多在平时面对面都无法开口的纯灵之言,至少在成为死敌前,我爱你们,我的朋友。”
“他就像是马上要去死似的。”金天闯不知所措,很不安地总结道。
两人明显被适才的信所感染,半晌不语。
“我想他就是个高尚的人,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说真的,我佩服他,真的。”廖东然眨眨眼睛。
金天闯仍不同意,认为程科吃得好、穿得好,还开好车,薪水又高,这与匿迹深山老林不为人知的风尘侠隐终究有质的不同。这只是程科全身心浸淫科学的一个极大的副产品,好比两个人上床发生关系往往不为人知,可一旦女方肚子一大,生出孩子来却有目共睹。金天闯偶然间欣喜地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将即时的想法全盘脱口而出了。他感到有必要说一些凝重的话题。
“还记不记得于水清?”
廖东然的脸像一下子被大脑下达了拒绝输送血液供应的通谍,顷刻间没了活力,他第一次粗声粗气地反问:“当初不是说好永远不提他了吗?”
“我们当然可以不提他,”金天闯不断地给对方施压,“可从半年前一直到现在,这些怪事都是谁干的呢?就连对于朋友的惨死,你最多也只是写几篇毫无感情的报道,你不敢像对待其它事件一样刨根问底。……我不怎么会说话,可能说不到关键地方,我可没欺负过于水清,也没什么好怕的。”
廖东然凝视他,缓缓地问道:“这是事实,我也没有。但我们没有欺负过别人吗?”
“那我们自己呢?我们没被别人欺负过吗?”金天闯不以为然,“我可不记得你还是个这么有同情心的人,你怎么不想想,那时候谁也没可怜过我们呀。都是些孩子,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小时候打打闹闹这很正常。长大了回忆一下,这算什么?一笑了之就算了,还能怎么样?”
廖东然沉重地摇摇头:“天闯,你说说,我们那天几乎等于活埋了于水清,那也叫正常?那还不叫欺负?他是因为我们而死的,是我们杀了他。”
“你放屁!你胡说什么?”金天闯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若在大街上他会考虑影响,但这是在廖东然家里,他不会有任何顾虑。他本来是想让廖东然害怕难过,自己获取些快感,谁知反而反客为主,这尤其令他愤怒难抑:“你说清楚些!是谁杀了他?装什么清高?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干过!”
“可你也没阻拦。”廖东然死盯着他说,“我们是间接故意犯罪。”
“你真让人讨厌!”金天闯叫道。
“那你让人喜欢吗?”廖东然站起来,“才这么几句话你就受不了?你还记得你曾经是怎样对我恶语相加的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是岁月沉积出来的,我并没有真的喜欢过你的人格。天闯,你看看你,像个孩子,不停地口不择言,不住地伤害别人,而且毫不负责,并用各种花招狡辩推塞,掩盖自己的错误。你成天装爱作势,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别人,积极并且隐密地随时准备报复那些无意间因为可笑幼稚的理由得罪你的人。刁梓俊、程科、我,或者是其他的兄弟,没有谁喜欢你。我们一直在迁就你,可你就总盼着别人倒霉,仿佛这可以帮助你走运。程科所说,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是说谁呢?一是直接伤害别人的刁梓俊,二是间接刺痛别人的你……金天闯。朋友两个字如此之重,你能背负得起么?请你原谅,天闯,我今天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让我恶心,让我愤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受够了。从今天、从现在开始,我决定选择不再忍受了!”
金天闯恨恨地说:“好,太好了!你这样不尊重我,你……”
“你尊重过我吗?你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我尊重?”廖东然肃然反问,“你能说给我听吗?”
金天闯本想指着门大吼一声:“滚!”但又及时神志清醒地判断这是廖东然家的门,于是“轰”一声摔门,跑下楼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廖东然、程科,还有所有不喜欢他的人,全部以最惨的方式死去。你们都去死吧!如果他们不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自己喜怒无常的牢骚与唾骂,那他们就不配做自己的朋友!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40、第一监狱
福特蒙迪欧缓缓停靠在烟州第一监狱的铁门前。廖东然下了车,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片刻,铁丝网缠绕的电动大门隆隆地打开。廖东然回到车上,驶向三监区。
队长开始喊名,会见亲属的囚犯们神色凝滞地机械般坐满了座位。廖东然感觉不对,对一旁的队长问道:“请问……我们杜鑫达……”对方愣了愣:“杜鑫达啊?你是……杜鑫达的亲属吗?”“不是,”廖东然忙不迭地补充道:“可我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队长上下打量着他,很稀罕地问:“你……什么?你跟他是朋友?……还非常要好?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记者。我们是同学。”廖东然很急切地问,“他生病了吗?”队长郑重地看了看廖东然:“你跟我到这边来。”廖东然老老实实地随他进了一处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摆着14寸旧彩电与破风扇的木桌。
“你看了不要激动。”队长打开监视器,镜头缓缓地现出奇特的沙沙声。虽然象素单调,但毕竟是台彩电,里面的画面渗入了些许惨绿色。许多身着监狱制服的人将一个人摁在木板上,而那个人在哇哇乱叫,周身的巨幅颤动超过了任何一种类似癫痫的疯病,周围站着的五六个人身体都很健壮,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制服他。他是杜鑫达。
“他怎么了他?他……”廖东然用手指用力地触撞着屏幕,“他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可以打他?”“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乱叫乱喊,还用手抓扯墙皮,把手指甲都弄裂了。”廖东然顺着队长的手指瞧见墙头隐约的几处又黑又狭长的痕迹,那黑是血液凝固干化后的颜色。
“我们给他打了三次镇静剂,药量几乎超过标准,可还是抑制不住他。这时的他已经十分危险,连我们的狱医都不能接近他做精神鉴定,更别说让他去接受家属探访了。还有,狱医在窗口向里窥望他,发现他的动作虽然疯狂但很被动,眼神也很静,一点儿没有精神病人或患狂躁症的人目光里的那种浑浊。我们怀疑……他在装疯。”“”今天就是他出来的日子,他还装什么疯?“廖东然冷冷地看着对方,”他就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赖在这儿不走,再多呆些日子?“队长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画面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呼,盖过了本身的嘈杂,只见床边上的人在使劲殴打杜鑫达。廖东然激怒不已,刚要向那队长喊什么,却见白光一晃,一张脸贴到了画面上,由于监视器的角度令这面孔严重走形,因此一只眼上插着的大筒针则显得格外醒目。廖东然这才恍悟,明白了那群狱卒殴打杜鑫达的原因:有狱医要再给他打一剂强镇,却被他反手将粗大的针管送入狱医的眼里。就在这时,杜鑫达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一下子挣脱众人,伸手一拔,那针筒”哧“一声喷射着纯正的鲜红光彩,原本针尖上挑着的眼球也像刚打碎的生鸡蛋般,半液半固的粘稠物流溅在狱医脸的一角,仿佛有生命般剧烈扑腾。狱医狼嗥般发出非人的吼叫,从老旧劣质的监视电视播音器中传出已经变味许多,却仍能深深刺痛廖东然的神经中枢。
杜鑫达并没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哈哈大笑,开心得很。一名狱警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喊,要求支援人手,廖东然转身之际,那队长已经带人离开监控室,直奔牢房。杜鑫达扯过床单一把罩在一名狱警的脑袋上,接着以自己的额头向那床单中蠕动挣扎得剧烈异常的脑袋一撞,折断的脆响又在廖东然的半规管内打洞。床单上顿时被浓郁的殷殷腥红浸透。这在几乎与黑白电视屏幕无甚区别的劣等彩电画面一样耀人二目。剩下的四个人仍站着,却在一刹那间停驻了步伐,他们自心底溢出的恐惧覆盖了整个脸庞,尽管己方人在数量上占尽优势,但没有谁想把命送掉。
杜鑫达一声怪嚎,主动扑向其中一个矮个子。另三人一边庆幸他没有将自己列为首选目标,一边惶然地避闪。谁知杜鑫达一把拉过地面死尸的裤角,“呼”地抽出腰带。由于死者身形臃肿,腰带本来也系得很紧,所以这样用力一扯,腰带上沾着不少血红的碎肉丝末。杜鑫达拔下拴在上面的钥匙串,迅速选出自己囚室的那把,麻利地打开门,冲出廖东然所能看到的范围,屏幕框内一片沉抑寂落。
廖东然见到他这种极具理智的做法后,更坚信他没有疯,他不知道这画面所代表的是哪一间囚室,世上的房屋百种千类,而囚牢却是相同的。廖东然无目标地狂奔着,经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地方,而他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不也在毫无方向感地不住重覆着某一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么?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与队长及众多狱警的目光相遇,而走廊尽头的未知之处,站着一个人。这里是这带最高的楼房,一共五层,虽然并不能算是危楼,但也不是可以随便往下跳的。廖东然高声叫着:“鑫达,是我啊!是我啊!”
41、走廊尽头
杜鑫达看到廖东然时,竟完全不像廖东然想象的那样六亲不认,他的脸上,冷漠与激动不住地交织、搅拌、揉和,翻来覆去地起伏,像是一团随时可以改变形状的湿面筋。好象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诗《冥想》中描写的那样:“他流露出恐怖。”他张开嘴,牙腔之间拉开许多条扯成直立状的细长血涎,内中竟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声:“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