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上部)





  多麽漫长的死亡。
  通红的烛火下,林继宝颀长的身子覆盖著透亮的水光,一条条鼓胀的肌理油汪汪的,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鱼尾恰似山中溪流,片片有生命的鱼鳞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要在这最後一刻将毕生华光放射出来,如燎原的星火,灼伤了围观者的眼。
  这样一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珍器就摆在人们面前,被铁索剥夺去自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
  就算是鱼,他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鱼。
  金根把一个沈甸甸的铜匣子打开,里面齐整的一排药瓶器械。他笑了笑,面如春花,嘴里念念有词:“承先祖之意,破孽,必先败其七窍,使五脏不和。”
  他用两指尖捻了个小瓶子出来,念:“脾气通於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乃气窍。”
  银根撬开林继宝牙关,金根拔开黄豆大小的瓶塞,把黑乎乎的几滴药慢慢倒进他嘴里。倒完後慢条斯理收好瓶子,等在一边。
  “啊!啊!”林继宝身子抖了两抖,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後开始剧烈咳嗽,间杂著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很痛苦,不一会儿那叫声就没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嘶气音。
  他的声带被烧坏了。
  “肺气通於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亦乃气窍。”金根取出三根麽指长的熏香,点著火凑近林继宝鼻下人中处。
  林继宝刚开始还屏住气,只用嘴呼吸。银根显然料到这点,把满缸子水往他半张的嘴里灌进去。林继宝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呛著了,扑的喷出一口带血的残水,立刻岔了气,鼻关顿时失守。只吸了一绺烟,他的鼻孔里就淌出两道乌黑的血,鼻粘膜慢慢化作一股脓水,倒流进食管。整个鼻腔成了两娄子模糊的血肉,只剩米粒大的两个孔勉强呼吸,不管是香若兰花还是臭如茅厕,都再也闻不出来了。
  “肾气通於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乃精窍。”金根把另一只小瓶掂了掂,用空心草杆子吸了半管吹进林继宝左耳,接著是右耳。
  林继宝只觉得脑袋一嗡,不远处早就隐遁了的涛声霍然大起来,像万千只飞蝇,又像劈头盖脸的疾蜂,用针一样的尾部蛰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徐徐凉风搓成了带荆棘的长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耳膜。最後轰的一声巨响,万籁俱寂,什麽都听不见了。
  林继宝瞪眼望著天空,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这辈子还没哭过,对林继宝这样的男人来说,泪比血值钱。可他现在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了这辈子的记忆就没了。眼一闭,一碗孟婆汤灌下去,他就连祥哥的脸都不认得了。
  “肝气通於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乃神窍。”金根捏著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吹了吹,对准林继宝的太阳穴斜刺进去,破开眼眶,扎入眼球,穿目而过,最後针尖从瞳仁里冒出亮闪闪的头。
  一开始没见血,过了好一会儿,眼窝慢慢浸红,被银针插成了串烧的眼球旁聚起一圈血环,越来越多,直到眼皮盛不住才滚滚落下,像一道鲜豔的血泪。
  接著如法炮制,右眼也被戳瞎了。
  天空中那轮玉盘似的月亮周围开始长毛,渐渐成了个绒球。林继宝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痛,眼球後面那根筋连带著脑子也像要爆了似的。两手握成拳头,掌心都是汗。那绒球越长越大,最後遮盖了整个视野,紧接著暗下去,暗下去,终於全黑了。
  什麽也看不见了,什麽也听不见了,什麽都闻不到了,什麽话都说不出口了。
  林继宝沈进一只黑盒子里,这盒子很大又很小,很安静又很嘈杂,盒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痛,痛,痛……
  他终於明白了小孩儿在痛的时候为什麽会喊妈妈,因为他现在也想喊:祥哥,祥哥。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发出声音,自己也听不到。
  金根看著眼前这具美丽的作品,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林继宝淌著血泪的脸,顺著厚厚两片胸肌摸下去,嘴里啧啧赞叹。
  梅爷对天磕了三个响头,从容地拍了拍衣袍,站起来转身走到石床边。斟了杯酒,对四周一圈圈密密麻麻的众人干了干杯,一饮而尽。最後剩一口含在嘴里,从旁拿起匕首,扑地喷上去,把个雪亮的刀刃映得更加寒光烁烁。
  他把匕首举过头顶,高声念道:“以彼血祭天兮,吾神陶陶;独苟然於世兮,唯之凄凄!”在夜半的寂静中听起来,颇有些悲壮的慨然之气。
  然後他右手执刀,又快又狠又准地在林继宝脖子上割了一道,血顷刻喷出来,银根早就端著玉碗站在一边,稳稳接住了。这一刀割得很见功力,不深不浅,不长不短,让那血柱汇成细细一道斜射出来,一滴不落撞进碗里。
  林继宝觉得脖子一凉,全身的热气都涌向那儿,像漏气的鱼漂,扑咻咻向外射。他有点害怕了,大张著嘴和眼睛,用意志力一下一下撞那黑盒子,想把它撞出一个缺口,好让哪怕一丝光能照进来。可他撞啊撞啊,疼痛越塞越满,最後连他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堵得死死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一点一点冷了,头越来越沈。啊────────啊──────────────他叫著,这叫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们在黑盒子里弹来弹去,刮出一片回声:啊──────────────啊──────────────啊──────────啊──────────────────────
  终於,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再也喊不出来。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在抖,筛糠一样。可是他笑了,因为他看到了祥哥。
  林占祥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徒然惊醒。秋儿给他下了麻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呆呆望著天花板下的屋梁,泪流满面。
  林继宝流尽最後一滴血,皮肤呈现出清灰色,从头到脚的肌肉全泄成肉泥。银根把那一大海碗血递给梅爷,梅爷接过去,晃著手腕洒进火盆里。接著,他用匕首在死掉的人鱼身上一划,从胸到腹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血糊糊的肠子立刻流出来,可怜兮兮挂在腹腔外。
  他把手伸进人鱼左胸,摸索著掏了半天,挖出一颗红红的心脏,很新鲜,外膜亮晶晶的,像沾了水的、熟透的桃子,饱满油光。
  梅爷将心脏高高举向天空,瞪著血红的眼,大声喊道:“吾神万岁!”
  石塔上的人群一下子炸开,数百人脸上绽放出狂喜,跟著一起高呼:“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呼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吾神万岁──────────”
  亭子里跳舞的秋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色惨白。
  天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没有动,静静看著这一切。
  
  (申明:本文全篇都有篡改史实、胡说八道的嫌疑,一切关於历史文化的叙述皆不可考。)


人鱼山村 27 尸辱
建档时间: 4/13 2008  更新时间: 04/13 2008


  贾、严、关三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屋的。一路上身体都在抖,牙齿咯咯颤,要是捏紧拳头咬紧牙关,那战栗就从骨髓里爬过去,渗进五脏六腑,变成亿万根针尖儿到处乱扎。严志新打开手掌一看,全是血,差点儿没把指甲断在肉里。
  贾清出乎意料的没喊没哭,脸上很平静,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说,把严志新急坏了,以为他被吓出了毛病。
  後半夜躺床上的时候,严志新听见身边人嘴里泻出压抑的呜咽,他用手碰了碰贾清的肩,僵硬,急忙点著蜡烛去看他。
  贾清紧紧闭著眼,一动不动,手放在枕边,关节都发白了。
  严志新叹口气说:“阿清,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著。”
  过了好一会儿,贾清睁开眼:“哭有用麽,我以後不会再哭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这是干什麽,阿清。”严志新慌了。
  “我去海边看看那些人鱼,我要救他们。”
  “阿清你疯了!”严志新皱眉,“你一个人要怎麽救他们,就算救,也不是今晚,至少要等咱们找到出路了才行啊。”
  贾清不理他,径自打开门。严志新没办法,只得跟上,正碰见坐在院子里抽烟的关成章。他把烟一掐,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也去。”
  那群疯狂的村民已经幽灵般结队走上长街,各自回了房。黎明前夕的海滩又黑又冷,除了怒涨的潮水,万物都缄了口。三人朝著远远那排孤独而悲伤的破屋走去。
  秋儿洗完脸,换了身普通衣服,看了看爷爷紧闭的屋门,端起一碗米粥和一盏油灯,轻手轻脚走出门,拐进一条小巷子,揭开角落的一块木板,从狭窄的楼梯下到地下室,七拐八拐了好长一段,终於到达一扇铁门前,他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它。
  黑糊糊的房里散发著一股子潮味儿,林占祥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枕边聚了两滩小水洼,已经干了。
  秋儿轻轻说:“占祥,你一天都不吃东西,喝碗粥吧,刚熬好的,还热著呢……”秋儿说不下去了,他狠狠眨了眨眼,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米粥往林占祥嘴边送。
  林占祥闭著嘴,看都不看他,调羹挨著下唇慢慢一倒,粥就全顺著嘴角漏出去。
  秋儿的手开始发抖:“占祥,你就吃一些吧,我求你了。”
  又喂了几勺,还是一滴不落漏了。林占祥终於张开嘴,用长度不到一寸的舌根吃力地说:滚。
  秋儿连嘴唇都白了:“占祥,别这样,对不起,占祥,就一口好麽,你吃了这一口,我就走。”
  麻药的作用已经过了,林占祥霍地抬起胳膊,把秋儿手里的粥乓当一声打落到地,碗裂成几片,碎沫四溅。
  秋儿没说话,抖抖站起身,蹲在地上把东西收拾了,又打来一盆水想为床上的人擦澡。温热的毛巾还没碰到皮肤,林占祥又甩了一巴掌,把秋儿打得一个踉跄,後退好几步,水也洒了,盆子骨碌碌滚进角落,一头撞在墙上,不动了。
  林占祥直起上身,瞠目欲裂地大吼:滚!给老子滚!滚啊!
  他抓起旁边随便什麽东西向秋儿砸,砸完了就举著拳头在空中乱挥,一个重心不稳从床上栽下来,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秋儿连嘴角的血都顾不上擦就去扶林占祥,却被更大一股劲掀开。
  滚!滚出去!滚!滚!林占祥声嘶力竭,瞪著通红的眼,口角流涎,像月圆之夜狂暴的狼人。
  秋儿满脸都是水,爬起来说:“对不起,占祥,我这就走。”他从衣襟里掏出几张皱巴巴折好的纸,轻轻放在他面前:“这是继宝哥写的信,一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你。他说,希望你以後看著这信,就像看到了他的人……”秋儿抹一把脸,转身走了。
  铁门当的一声合上。
  过了好久,林占祥才慢慢把信捡起来打开。就著昏暗的烛火,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像电线杆上参差不齐的乌鸦,写得很用力,笔画已经被手擦毛了。
  他一字一句读著,仿佛看到那个憨憨的傻大个趴在冰冷的地上,缩著肩捏住一根快秃了的铅笔头认真书写,写一句还傻乎乎笑一下,脸都快贴纸上去了。
  他看了好几遍才把信看完,黑字隔著水雾晃来晃去,看不真切。他用手去擦,擦不掉,原来那层水不在纸上,而在眼里,抹去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最後连鼻涕都淌下来,乱七八糟搅和成一堆。
  他把信按进心窝子,张著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继宝,啊……啊……继宝,继宝……
  祭塔上数以千记的灯盏已经熄灭,仅留最顶端祭台上几点摇曳的红光。等所有人走後,金根银根留下来负责焚化祭品的残骸。
  林继宝躺在石床上,七窍流血,眼睛珠子还被银闪闪的细针穿著,瞪得霍大,死不瞑目。原本铜光油亮的皮肤转成灰败的颜色,别说那头乌黑的发,就连下巴颌上短短的胡茬都枯了。只有长尾上的鱼鳞还闪著莹莹的光,像残破的眼泪碎片,又像陨落的流星。
  金根恋恋不舍摸上林继宝黑红色的乳头,扯了扯,又向下摩挲挂在一旁皱巴巴血糊糊的皮肉。剖开的胸前,暗红色肌肉盖在白花花的肋骨上,左胸上方两根肋骨间裂开了道口子,梅爷就是从这儿把心脏掏出来的。
  金根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大剪子,将两旁的皮肉往外拉了拉,从最底下开始,把覆盖整个胸腔的肋骨片一点一点剪破,剪完了,像揭锅盖一样揭开一扯,把那些拉成丝状的粘膜组织割断,整个胸骨就如同一块圆圆的龟壳般被掀起来了。
  里面的风光终於显现,五脏六腑都是鲜活的,还带著余温,上面覆著亮晶晶一层薄膜,手指按著直打滑。这些东西软趴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