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上部)





  贾清抖著手把那条毯子揭开,映入眼帘的是条烂得只剩一半的鱼尾,鼓著脓疱的肉已经变成紫黑色,上面蠕动著成百上千条白胖的蛆虫,滚成球状,打著卷孜孜不倦地钻进钻出。从溃烂的创面来看,显然主人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遭受著肉体被腐菌啃噬的痛苦。
  贾清胃里一通翻江倒海,却只能呕出几滴苦涩的胆汁。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人鱼坐在角落,抱著自己慢慢腐烂的尾巴望向窗外,日复一日地、一秒一秒数著剩下的光阴。
  他死了,那又怎样?村民甚至来不及收走他的尸体,他体内的死亡之气弥漫出来,充满这间破败的小屋,他的同伴就同他的残骸生活在一起,吸著他的死气,过著他未过完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搭在贾清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严志新,爱人的眼睛亮亮的,如和风絮语般平抚他波涛汹涌的心境。靠在严志新怀里,贾清总是很安心,他比那些人鱼要幸运,身边至少有那麽一个人,会陪著自己一辈子,一直到老。
  贾清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说:“你们不想离开这儿麽?”
  轰的一声,四周震了震,很快又平静了。人鱼翻翻眼皮,继续睡觉的睡觉,吃饭的吃饭,表情很木然,看不出一丝波澜。
  贾清心中涌起一股极度的悲愤,他因村民的暴行而感到愤怒,更被这些受欺凌的弱者自身的冷漠震惊。他抓著胸口,一股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最後终於稳住了身形,厉声说:“你们想一辈子呆在这儿,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同伴被蹂躏至死吗!任由那些魔鬼鞭打你们、辱骂你们、玷污你们、不把你们当人看、剥夺你们生存的权利!他们把你们当畜生,你们自己也把自己当畜生!就在这地狱里等死,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麽,一直到死,都活在惴惴的恐惧和惊惶中,这就是你们要的生活吗!”
  贾清伸出手,直直指向墙角的那具尸体,瞪著通红的眼睛大吼:“你们看看他!他是你们的同伴,是你们中的一个,跟你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漂亮的尾巴!他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们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麽?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他死得悄无声息,连半个字都没留给这个世界!他本来跟你们一样有美丽的尾巴,现在呢?死了!烂了!没了!什麽都没了!化成腐肉,化成泥土!被丑陋的蛆虫啃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是你们的未来!是你们每个人的结局!……”
  “够了!阿清,别再说了!”严志新听不下去了,拉住贾清的胳膊,贾清猛然一甩,挣脱严志新,冲到一条人鱼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肩,指向左边墙上那扇狭小的破窗:“看看窗外,想起来了麽?那是你们曾经生活的故乡,它是蓝色的,跟你们的尾巴一样蓝。它远麽?不!它就在那儿,只要几步,只要几步!现在你们就能冲出去,冲出这重重的黑暗,冲进别的屋找寻你们的夥伴,跟他们一起,奔著那片蔚蓝的海洋而去,回归它温暖的怀抱,游得远远的,远远的!没有人能找到你们!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你们、伤害你们!去啊!去啊!”
  人鱼愣愣地看著贾清,张开嘴想说什麽,一串亮闪闪的泪花顺著他的眼角淌下来。
  不。他沙哑的说,我们不能,不能……
  “为什麽不能!”贾清大吼:“你们不能,我能!我这就把你们拖出去,一条一条拖到海里,把你们扔得远远的!远远的!”他抓起人鱼粗壮的胳膊,原本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巨力,拖著人鱼沈重的身躯往门外闯。
  人鱼啊啊叫起来,用十指扒住地:不不!不要!不能────不能啊────────────
  “走啊!走啊!”贾清红著眼,像走火入魔的疯子,满脸癫狂。
  “够了!阿清!”严志新一个箭步冲到贾清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贾清顿时停下脚步,脸偏在一边,死死咬住牙。
  “阿清,”严志新看著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拥住他颤抖的身子,“清醒一下吧,阿清。如果他们能走的话,早就走了,不会等到现在,他们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苦衷。阿清,跟我回去吧,理智地想办法,等咱们离开这儿,再来救他们。”
  贾清狠狠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终於平静下来,说:“好吧,我听你的,咱们回去。”他放开人鱼,径直朝门外走,瘦削的背影显得很落寞。
  关成章跟在两人後面,点了根烟默默抽著,一语不发。黎明就要来临,夜黑得泼墨一般,海风乌拉拉地吹。
  关成章正要关上身後的门,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裤管。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英俊的人鱼,他吃力地张著嘴,似乎有话要说。
  关成章问他:“会写字麽?”
  他点点头。
  关成章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成哥!怎麽了?快走啊!”远处的严志新在叫他了。他挥挥手,喊道:“你们先走!我有点儿事儿,过会儿回。”
  “那你快点儿啊,小心点儿!”严志新也挥挥手,跟著失魂落魄的贾清往长街的方向走去。
  秋儿躺在床上,横竖睡不著,於是坐起来穿上衣服,打著灯笼蹑手蹑脚走出门。途中碰到一只黑猫,那只猫咧咧嘴,似乎冲他笑了一下。
  又到了那扇铁门外,他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该怎麽面对歇斯底里的爱人。他要骂他,他让他骂,他要打他,他让他打,他想拿把刀把他杀了,他眉都不会皱一皱,可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占祥的悲痛化作一柄双刃剑,即伤了他,又伤了占祥自己。
  他捏著钥匙,手心全是汗,想了又想,终於把门打开。
  一个时辰前拿来的灯烛已经燃尽,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秋儿提著灯笼往里走,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床。他的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差点儿没喊出来。
  地上红红白白一条黏糊糊的湿迹,顺著一路找下去,终於在桌後墙角看见蜷成一团的林占祥,他用胳膊笼著一堆碎纸片,慢慢数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响动便紧张地竖起耳朵,像个害怕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
  林占祥额上都是血,流了满脸,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股间淌出的黏液从屋这头扯到那头,像条丑陋的长蛇。两道血泪的点染下,他的眼珠很黑。
  那是一种盲人的黑。
  秋儿手中的灯笼扑通一下砸到地上,烛火点燃大红纸罩,腾地窜起一束明豔的火舌,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那簇火焰兀自翻腾跳跃了一会儿,渐渐熄灭了。
  关成章没有回阿强家,而是直接叩开隔壁赵叔家的院门。
  贾清和严志新还没睡,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空气压抑得能挤出水。关成章走进去跟他们坐在一块儿,无意识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上,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贾清不喜欢烟味儿,忙歉意地笑了笑,把火掐了。
  他说话了,嗓子有点哑:“我刚才跟其中一只人鱼聊了聊,知道了些事儿。我长久以来的预感实现了,事情比咱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严志新皱著眉:“你发现了什麽?”
  关成章的眸子闪了闪,表情出奇的严肃,慢慢说:“你们听过蠋女的故事麽?”
  严志新张大嘴:“那,那是……”
  “对,”关成章点点头,注意到贾清一脸疑惑,便解释说,“蠋的意思是毛毛虫。蠋女传说来自於日本七十年代都市传闻。大意是讲,一对在巴黎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去服装店试衣,妻子无故失踪在试衣间里,丈夫多方查找都没有线索,只好收拾了东西回日本,过著颠沛流离的颓废生活。”
  “数年後,他到某间破旧的屋子参观一出畸形秀,看到一只肮脏的铁笼,里面关著一个女人,你猜怎麽著?”
  “怎麽了?”贾清已经恢复平静,紧张地问。
  “那女人的四肢全被人砍了,只剩光秃秃一截身体,在地上扭曲挣扎,像条毛毛虫一样,被当成展品观赏。那女人脸上有块胎记,赫然就是男人数年前失踪的妻子。”
  贾清背上一凉,寒毛都炸起来了。
  “这一类故事後来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出现了不同版本。”关成章继续说,“甚至相传民国时曾有小孩儿被拐卖,砍掉四肢,插上鸡毛和鸡脚,当成人鸡的异形展品供人观赏。” 
  “其实我国早在汉代就有了类似故事。吕後将戚夫人剁去四肢,割掉鼻子,挖出眼珠,用铜灌进耳朵使其失聪,再割掉舌头,用哑药破坏声带,最後扔进厕所里,起名为人彘。不同的是,蠋女被用作观赏展品,人彘却成了一种刑法,之间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成章将“异曲同工之妙”换成“异曲同工之处”,也著实觉得这种行为残忍之极,令人发指。
  严志新突然明白了什麽,脸一下子板起来:“成哥,你直说吧,发现了啥。”
  关成章望著天花板好一会儿,终於悠悠吐了口长气:“传说终究只是流言,历史也早就成了中华五千年岁月长河中的一枚石子。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这种无法被见证的残忍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离得这麽近,伸手就能触到。”
  干凉湾边,涛声依旧。这个盛夏的夜晚,贾清的心沈入刺骨冰川,没了一丝热气。
  关成章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明明是人鱼,却没有鳃。刚才祭祀的时候,那些人鱼虽游在水中,却像人一样将脑袋冒出水面吐气呼吸,实在是蹊跷。”他又将头转向严志新:“你记不记得咱们当初在街上闲逛,看见好些人在纺织一种闪闪发亮的硬织物,那只怕就是用来当鱼鳞的东西吧。”
  “我当时就估计,他们四处抓了这些符合村人审美的男人,割了舌头,剁了双脚,将两腿缝起来,敲碎腿骨,再插上鱼鳞和鱼尾,当成人鱼一般豢养。”关成章终於忍不住了,他今夜的烟瘾格外强烈,对贾清示意了一下,就又掏出一根烟,嫋嫋的青雾浮在空中,模糊了他的脸。
  “刚才跟那人鱼交谈,证实了我的猜想。他根本就不是鱼村人,也不是什麽人鱼,是杭州市民。有一天傍晚,他在街上走,遇到个穿著奇特的漂亮小男孩儿拦住他问路。那男孩儿身上散发出怪异的香甜味,闻著有点儿醉又有点儿懒,他不自觉地跟著男孩儿,一路辗转,就到了鱼村。却怎麽也没想到,这成了终生的噩梦……”
  关成章想起刚才在海边,那条已经变成人鱼三年的男人从屋角翻出一封藏好的信,上面写著详细的姓名住址,对他“说”:他有个深爱的妻子,两人曾发誓一生一世在一起。後来他走了,妻子一定守在家中等他,等了整整三年,如果关成章他们逃出这鬼地方,希望能把这封信交到妻子手上,告诉她,不要再等了,找个爱她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对不起她,如果有来生,还愿跟她在一起……
  关成章狠抽一口烟,闭上眼:“我不知道鱼村人为什麽要这麽干。这已经超出观赏和刑罚的范围,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宗教发泄,一种扎根於信仰的、自欺欺人的蒙蔽和苦大仇深的报复。”
  贾清把头埋在膝盖里,说不出话。过了好久,他喃喃道:“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抬头用期盼的神情看著严志新:“志新,这不是真的,对吧,你告诉我……”
  严志新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能把他搂在怀里,无声安慰他。
  今夜发生的一切,有如晴天霹雳。贾清怎麽也没想到,这些填满了他童年纯真梦境的美丽人鱼,竟然是用如此残忍丑恶的手段扭曲塑造而成。他们不是鱼,是跟自己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是残缺的、被毁坏的畸形体。
  人鱼美丽光鲜的外表下,是血泪和苦痛堆砌而成的梦魇。他们璀璨的鱼尾下,是一双双被人砍掉脚骨的、血肉模糊的腿。他们的鱼鳞和尾鳍多漂亮啊,可是失去双脚时,那该有多痛啊……
  贾清想起那篇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用舌头换了双脚,只为见一面心爱的男人,後来她回到海里,化作灿烂的泡沫。
  鱼村的人鱼,却连回归海洋的权利也没有了。他们日日夜夜拖在身後的那条东西,它不是脚,也不是尾。这些人鱼,他们什麽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鱼,他们要顶著这非人非鱼的畸形身份,过完余下的一生。
  贾清觉得自己童年的梦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连拾都拾不起来。
  关成章猛吸一口,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说:“不能再等了。留得越久,危险越大。志新,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小孩儿为什麽要喊咱们大哥哥。在他们眼里,强壮高大的男人都是大哥哥吧。他们畸形的审美,已经把咱们定为接下来的目标。指不定什麽时候,你我就都被变成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