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






  “谁告诉你警察不管这事儿?”他问。

  汉子挠挠头皮,迟疑了一下:“大伙儿都这么说的!说咱这儿的警察特别好。想想也应该,为人民服务嘛!”

  虽是赞美之词,但李澳中听得特别刺耳,简直想破口大骂,冷笑一声,问:“你知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

  “抓小偷!”那汉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上次就因为这个进去了,乌所长扇了我一个耳光,说警察就专抓你这号人。可我现在早不干了你还来干吗!”

  李澳中窝了一肚子火:“你他妈干这勾当警察不管谁管!”

  他的感叹语气三条汉子听成了疑问句,一起回答:“镇政府!”

  “什么!”李澳中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是那个汉子解释:“每个月镇里都要来收税。虽是高点儿,但这生意利润也大,所以也将就认了,跟镇上税务所的老良关系都挺不错的。”

  李澳中干脆不理他,问他们到底认不认识鲁一刀,三人皆尽摇头。他哼了一声:“待会儿我找到鲁一刀,问他认不认识你们,他要说认识,你们全给我去所里蹲着!”

  “你是谁?”三人仔细打量他一眼。

  “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

  “李澳中!”三人惊叫一声,面面相觑,“把于渤海叫到派出所训得跟孙子一样的就是你?天!”

  “哎,哎。我认识!我认识!”刚才那个汉子忙站起来承认,“鲁一刀就是我爹。他现在就在前院灌猪。”

  “前院在哪儿?”

  “就在前面。这是后院,你进来的是后门。”

  鲁一刀的儿子连忙打开屋门,领着李澳中穿堂而过,走出黑黝黝的屋子,眼前豁然开朗,进了一座大院。院子里又躺了十几头猪,黑乎乎的一院子,有一头猪躺在水龙头边,上下嘴巴都用铁勾子勾开,固定着,一根塑料管子一头接在水龙头上,一头伸进猪嘴里,滋滋滋的冒着水花。正在给猪灌水。那猪肚子大得像塞着石头,眼见得四肢都开始抽搐。

  “停!”一个满脸白花胡子的老人一声喊,一个小青年跑过去把水龙头拧上。

  “这就是我爹。”他儿子介绍,“没事儿我先走了?”

  “嗯。”李澳中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鲁狗剩。就他起的。”鲁狗剩伸手一指鲁一刀,远远的跑了回去。

  “你是谁?”鲁一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

  “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来找你了解点事儿。”李澳中默默地打量着他,白长华笔记中所描写的这个杀人屠夫,居然是这副模样。

  “呀,李所长!”鲁一刀热情地招呼,“小五,搬凳子,倒水。李所长,你了解啥事儿尽管说!能帮得上的,怎的都要帮!”

  “你在这个镇子长大?”

  “是啊。土生土长的,一辈子没见过世面。”

  “嗯。”李澳中冷漠地点点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白长华的?”

  鲁一刀的脸色刷地变了。

  “还有——”李澳中继续问,“这个镇子里30年前的老住户为什么这么少?那场抗生素污染事件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一句鲁一刀的腮帮子抖动一次,到后来简直浑身都在颤抖,满面惊恐地大喊:“不!不知道……不认识……不——全忘了,全忘了!”

  李澳中吃惊不小,他没想到简单几句话竟把这个彪悍的屠夫下成这样。不过这个样子倒正好证明了他是知道的,只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李澳中指出,他整天杀猪贩猪,目前记忆力良好,他便托词二三十年前他到外地去了。问什么事需要离家出走一二十年,他吭吭吃吃又答不上来了。李澳中实在没有办法,决定抬出白长华震他一下:“30多年前,你在镇西头的丝瓜洞……”

  “不——”鲁一刀尖叫一声,差点瘫到地上。院里的人全吓了一跳,纷纷围了过来,连鲁狗剩等人也听见惨叫从后院跑了过来。

  李澳中完全被鲁一刀失常的反应震撼了。但是鲁一刀的情绪过于激烈,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等他平静几天再说吧,反正他也没心脏病,一时半会死不了。

  李澳中改变了方法,尽量安抚鲁一刀,让鲁狗剩搀他回屋。鲁狗剩把嘴一撇:“这老不死的精神头可足着呢,还用搀?惯得他——”

  李澳中一瞪眼,鲁狗剩不敢再说,乖乖地搀着他爹去了。院子众人哄笑起来,指指点点的:“鲁狗剩也当了回孝子!”

  4

  夜,黑得像团浓墨。何小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神农大街上,他刚刚在秃头四的赌场里赌了一把,还不错,半年来破天荒地赢了两千块钱,于是他根据以往的经验,急流勇退,揣着钱,哼着小曲,考虑着去醉不归酒店找哪个小姐。

  夜已深,街上静得可怕,伸手不见五指。何小三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单薄的脚步声惊起阵阵回声。他捂了捂兜里的钱,这钱带给他一丝不安。

  突然,眼前腾得亮起两道巨大的光柱,那光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绽开,像两道刀斧劈开了黑暗。何小三感觉自己也被劈开了。是汽车的大灯,他急忙遮住眼睛。

  透过五指的缝隙,他隐约看见一条人影在光柱中慢慢走了过来,手里仿佛拎着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何小三眯起眼睛,看清了,是把短刀!

  他转身想逃,不料刚一转身,身后的黑暗中猛然也绽开了两道光柱,像两双巨大的眼睛般瞪着他。何小三不敢动了,又转回了身。身后那两道光柱顿时熄灭,身后又是无边的黑暗。

  “何小三,”眼前的那道人影看不清面孔,只看见两道冰冷的刀光,“那本笔记本现在在哪儿?”

  何小三呻吟了一声,扑通瘫在了地上。

  “在哪儿?”那人又问了一句。

  “在……在李澳中手里。”何小三结结巴巴地说。

  “李澳中?”持刀那人明显呆了一下。

  何小三连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持刀那人沉默了,掏出手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问:“你看过这本笔记的内容没有?”

  “没有!没有!”何小三急忙诅咒发誓,“我一个字都没看,我小学没毕业,这你们都知道,那字我一个都不认得。”

  “那么……李澳中呢?他看过没有?”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何小三说。

  “好!”那人说,“老爷子请你到望断崖去。”话音未落,何小三感觉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扭住了自己的胳膊,然后脑袋重重挨了一击,那灯光立刻在眼前熄灭了。

  那两个人拖死狗一样把昏迷的何小三拖上汽车,然后那个拎刀的人说:“告诉他家里人,就说何小三跟一个广西的赌徒到去了边境地区了。”

  5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调来了镇里的户籍档案。于富贵,出生于1940年,父母都已经去世,至今也未曾结婚,也没有孩子。李澳中有些纳闷,这么有钱的一个人,不结婚,不生孩子,在农村真是个异类。

  他察看了一下,找到了鲁一刀的档案,鲁一刀原名叫鲁奎。出生于1936年。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李澳中越看越恐惧,这本笔记看来所记述的完全是事实。难道……难道40年前,神农镇真的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屠杀?

  但是他再查其他人,林幼泉,林茵,白长华,这些人在户籍上就没有记录了。林幼泉和林茵父女是外地人,这倒不稀奇,可是为什么没有笔记的作者白长华呢?他可是神农镇本地人啊!

  李澳中有些不解,但这事时隔太久,钩沉起来相当有难度,只好暂时放下。

  他在派出所没什么具体的工作,事实上所里的人都闲得发慌。这镇子上人人都有事干,不是忙着制假、贩假、售假,就是忙着给来本镇提货的贩子们提供各种各样的售后服务,餐饮、住宿、交通、娱乐、扯皮条等等之类。人人都在忙着,治安便出奇得好,绝少有打架斗殴挥刀砍人之事,即便有也在私下解决——谁也见不得光,哪敢闹到派出所!乌明清的兴趣则是忙着抓赌,他干这一行,给线人开的价高,情报相当准确,一接电话立马扑过去,一抓一个准。李澳中跟他干了几趟,每趟都无惊无险,毫无乐趣,几天就腻了,不回城里陪儿子的话,便开着白色长安车跟着那帮年轻人整天在街上巡逻。

  转了几天,屁事没有,想想鲁一刀的情绪该平定下来了,便去找他。

  李澳中依然从后院摸了进去,鲁狗剩一看见他就咧嘴:“李所长,你来晚了。上次你来了之后,我爹爹每天晚上做噩梦,常常半夜三更叫唤,耍∷履慊估凑宜疤炀投懔顺鋈ィ饺烀换乩戳恕!?br />
  李澳中呆若木鸡:“你知道他去哪儿不知道?”

  “不知道。估摸带着不少钱。”鲁狗剩愤愤不平,“我早知道老家伙有私房钱,就是找不到!得,你来一趟,我的遗产也得不着了。”

  对这种儿子,李澳中实在无话可说,嘱咐他等他爹回来后向自己报案,鲁狗剩愉快地答应了。

  6

  李澳中回到警车里,小马等人正在打瞌睡,呼噜声传出老远。这几位昨晚也跟着乌明清去抓赌,每人捞了一笔外快,睡得正幸福。李澳中也没叫醒他们,自己背着手在街上溜。此时已近中午,正是神农镇最热闹的时候,大街上的运货车川流不息,两侧的酒楼和娱乐场所人声鼎沸,家家生意爆满。

  身后是占地一百多亩的批发市场,集中了三百多家摊位。这里的假货品种齐全、价格低廉,并且“质量”相当可靠,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批发商。以此为中心,神农镇的假货遍及全国除了港澳台和西藏外的所有省市、自治区,销售量在长江以北首屈一指。

  在打假呼声日益高涨的今天,神农镇假货市场如此庞大当然难免引起注意,事实上短短三年里它就曾受到了十几次查处,打假行动组的规格一次比一次高,但神农镇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活力十足。这主要依赖于天然的地理优势、广泛深入的情报网络和于富贵简单有效的组织安排。经过十几年的经营,本镇的网络已渗透了几乎全市的所有关键部门,不但市里来打假它在第一时间会得到通知,即便省里和国家部委的活动,只要和市县两级稍一通气,不出一分钟,信息就会传遍神农镇的大地。如果上面独立行动避开地方上呢?来就来吧!尽管查。根据于富贵的安排,本商品市场内所有摊贩的商品绝大多数是正品,有假货,的确有,但总价值绝不会超过五万元——这是法律上售假是否负刑事责任的界限。这不到五万元假货应付需要量少的客户足足有余,一旦有大客户,立马到深山或各隐蔽地点的窝点和仓库去提,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有什么。

  正因为这一系列的组织原则,上面几番扫荡都抓不住确凿的证据。没证据地方政府理你个头!你自己来查?来吧,别说一个行动组,你派个军队撒到太行山里也没个影。发动人民群众?巴不得呢!这里的老百姓无限爱戴自己的政府,立马就陷你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而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就是于富贵。跟农民较量,所有官僚都欠了几分狡诈。打假的是为法律和人民服务,制假的却让法律和人民为他服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看来白思茵说得不错,这于富贵的确是个具有大智慧的人物。叶扬说得也不错,违法的比守法的的确更具有创造力。李澳中摇头苦笑,缓缓踱进批发市场。

  “李所长,”一家名为“绝对精品”的批发店的老板悄悄拽住他,伸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人说,“那俩穿黑夹克的一老一少你看见没?两天前这两人就在这儿转悠,没见买什么货,却老打听些神农镇的事。这还不算,我听那年轻人的称呼,那老头姓熊!公安部网上通缉的那个东北杀人犯和辽宁那个卷款私逃的信用社主任不都姓熊吗?李所长,你得问清楚才是。”

  李澳中一怔,连日的郁闷一扫而光,思维敏捷起来。他仔细打量那俩黑夹克,年轻人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老的大约五十多岁,体态较胖,比起杀人犯似乎年龄稍大一点,和信用社主任却正好相当。

  “他是什么地方口音?”

  “具体说不上来。肯定是东北的。”老板回答。

  他详细询问了几句两人的情况,深吸一口气,全力戒备地向他们走去。那两人正翻来覆去地端详一条极品云烟,看见李澳中只是稍微一怔,盯了一眼闪闪发亮的警号,知道是货真价实的警察,却出人意料的没有慌张:“同志,有事儿么?”

  “看一下你的身分证。”李澳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