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





    “怎么样啊?阿让?”
    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阿让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了救护车的鸣叫声。那一天放学后,我们被严格地盘查了一番。基本上是两个老师负责对一个学生进行情况调查。即使是同样的话,我也不得不说了好几遍。当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手机响了起来。老师用低低的声音讲话,然后叹息着。因为像是个没有什么干劲的上班族,所以我们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叫“上班族”。老师一关掉手机,就对大家说:
    “关本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了,但是两腿受了重伤。”
    我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通过谈话,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上班族”好像关心的是自己负责的班级里到底有没有“近似于欺负人的状况”。我解释了放学后的活动内容,也就是扮演阴阳师弄弯汤匙的表演等等。尽管我说得已经非常详细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什么都没有听懂似的。最后,我还是强调说:
    “其实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欺负人的事情。而且就连每次的活动也都是阿让自己策划的,大家并没有硬要他做什么。”
    “那为什么关本会从四楼跳下去呢?”
    这也是我在被调查情况的过程当中思考过好几遍的问题,于是乎,我就如实地回答了老师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只是阿让突然想要自己飞起来一次吧?”
    面对着歪着头半信半疑的“上班族”,我突然咽下了接着要说下去的话。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飞奔出教室的阿让的笑脸。那个时候,难道阿让就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在天空里飞翔起来吗?
    不仅仅是像我和阿让这样的初中生,不管是谁,都会有一味地相信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的时候。当然,这种认死理的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样往往会急速降落到现实的地面而摔得粉碎。然而,就是在那一瞬间,真的会有一种感觉:自己什么都会!
    有这种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的。因为,无论是单纯的认死理还是一种错觉,都比牛顿的定律更加让我们相信自己。
    似乎这些比较微妙的语意丝毫没有得到“上班族”的理解,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是我,也都明白这种事情并不是正常的。可是,我们有时候就会想做一些平时看来神经不太正常的事情啊。
    在月岛中学,关于阿让跳楼事件,被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处理了。尽管也向当地的教育委员会以及警察局通报了这一事件,但也只是在学校里校长先生把所有的学生集合在体育馆,发表了一通关于生命的重要性的正式见解。
    正是因为在自己负责的班里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上班族”要比平时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开班会了。这对所有的学生来说都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麻烦事。而且最关键的人物阿让还在住院,因此谁都不知道他跳楼的真正原因。由于其他的学生谁都不想从四楼上跳下去,所以,生命的重要性这种话语仿佛就像纸巾一般轻飘飘地从大家的头顶飞走了。那以后又过了一周,我独自一人到医院探望了阿让。我想他一定很无聊,就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本电视杂志。医院就是在隅田川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因为我从小就经常去这家医院看病,所以很顺利地在很像宾馆大厅的极其华丽的挂号处上了电梯,径直走向阿让的病房。这家医院虽然贵了一些,但是为了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所有的病房都是一个人住的单间。
    我一边从颇似船舱窗口的圆圆的玻璃窗望进去,一边敲门,而且每次都要敲三下。“请进!”
    里边传来了阿让充满活力的健康声音。自动门打开了,我进了病房。阿让的两脚被石膏和绷带固定着,靠着不锈钢管的床架欠起了上半身。我从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了电视杂志,放在了床边的桌上,然后就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据说,阿让的两条腿都在脚踝以上的部位骨折了。
    “不要紧吧?还疼不疼呢?”
    阿让依然是平素里的那副既悠闲又为难般的微笑,而且还轻轻地点了点头。“已经没问题了。就算是疼起来,只要一喝药,马上就不疼了。”
    “是吗。”
    我一直望着阿让。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人看上去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五厘米左右的样子。虽然阿让的脚被石膏和绷带牢牢地固定着,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好像悠闲漂浮起来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真的被你吓死了啊,就因为你突然跑起来了。”
    阿让点了点头,还是沉默着微笑。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从四楼跳下去呢?”
    迎着光线,阿让眯起眼睛,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说道:
    “那时候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很厌烦了,而且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当然,也不管我能飞还是不能飞。不管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就感觉到怎么样也不可能死掉吧?”我一时无言以对。可是,阿让反倒微微地笑了起来,说:
    “不过,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天空里飞翔。而且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一直是在四楼的窗外漂浮着。”
    “或许是那样的吧。我从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看到了,我还在想,阿让一直都会那样飘着而不会落下去吧?是不是阿让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呢?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许真的能在空中浮游呐。”
    听我这样一说,阿让脸上笑开了花一样,然后又突然显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来。“你可能也知道,我没有爸爸。在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就死掉了,是自杀死的,而且也是跳楼。所以,突然被大家那么一喊‘飞呀飞呀’,我也就立刻变得特别想像我爸爸那样给他们飞一下看看了。”
    阿让一脸茫然地笑着,可眼里却渗出了泪滴。我当然知道阿让没有父亲。可是,他父亲是自杀死的,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我还是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蹊跷。有一次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上,我明明看到过阿让的父亲。所以,我按捺不住地战战兢兢地问道: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不过,我感觉过去阿让的爸爸好像来过学校啊。”
    阿让在床上惊讶得伸出了舌头。
    “什么呀,原来北川君知道啊。离婚的确是事实,自杀就是我导演的了。昨天晚上,在NHK的纪录片里,我看了一个让人感到非常悲伤的故事。”
    我放声大笑起来。
    “于是乎,自己也就有了父亲去世的感觉了?”
    不管怎么说,阿让就是阿让,一两次的跳楼事件是无法改变这位播音委员的。我说:“不要再叫我北川君了吧,从今往后,和大家一样,你就叫我哲郎吧。”
    阿让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说道:
    “喂,哲郎,这样的话,还是我们两个一起来唱岚的歌曲吧?因为第二个学期我回学校后,还是要竞选播音委员的。利用校内广播,我们会一炮走红的啊!”
    “绝对不行!”
    我们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话题,我就离开了阿让的病房,从停车场里取出自己的山地车。我跨上了蓝色的大梁,慢悠悠地在隅田川边的道路上骑起来。在像铅一般厚重的河面上,和一个星期以前一样,钝感的五月天空依然广阔无垠地延伸着。
    我一边穿过佃大桥,一边入迷地看着那薄薄的蓝色天幕。那上面有许多初中生悠然自得地漂浮在空中,各自以自己喜欢的姿势在休息着。有的躺着,有的托腮沉思,有的高高地翘起二郎腿。
    那里边既有阿让,也有阿润,还有阿大,更有直人。当然,一定还有我。
    知道吗?在天空中飞翔,对于初中生来说,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啊!
    第四章  十四岁的情事
    在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个星期,恒温器仿佛被毁掉了一般,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每天的最高气温都是三十三到三十五摄氏度。由于月岛地区是漂浮在东京湾里的填海造地区域,地面百分之百都是由柏油沥青和钢筋混凝土铺成的。因此,一到这样的日子,可真是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是炒锅里的爆米花一样,我们想找个稍微凉爽一点的地方,大家骑着自行车在小小的岛上穿行着。由于身体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暑热,即使不像阿大那么胖,我们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
    然而,今年却稍稍有些反常。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像被大卡车轧了的小猫一样最怕暑热的阿润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往常阿润只是说些嘲讽的笑话以及很酷的现实观察等等,可是现在他却站在佃大桥上说些什么诸如“夏日的晚霞多么美啊”之类的话。当时,直人、阿大和我都被弄得面面相觑。阿润靠在落有薄薄灰尘的栏杆上,一边仰望着耸立在佃岛上的超高层大厦,一边嘀咕着这些话。他那宽边太阳镜的镜片上映出了灯光半明的玻璃塔以及塔上面暗淡的蔷薇色天空。海风吹来,阿润额头前的短发飘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夏日傍晚的天空和火烧云。
    现在想来,那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阿润已经十四岁了,而且正处于新的恋情刚刚开始的阶段。不管是晴天、雨天,就连烂鱼从风暴卷起的乌云中掉下来,在初恋人的眼中也都注定是美丽的。看到这样的景象,阿润也都会说同样的话:“啊,腐烂的鱼真美啊!”
    因此,这一次就谈谈阿润恋爱的故事吧。这里既有闪闪发光的亮点,又有腐烂发臭的污点。那就好像是闪光发亮而又腐烂发臭的鱼。
    可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恋爱或许都是这样的吧。
    那一天,我们都在月岛社区中心,但并不是在三楼图书馆,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面是区政府的办事处。大厅里放置着配套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冷气也开得十足。有几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发着呆。
    为什么不到平时总去的图书馆里,而是待在大厅呢?因为只有在大厅里才不禁止使用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润强烈要求一定要待在能够使用手机的地方。我们坐在带有区政府特色的黑色乙烯树脂的沙发上,就像是躲避在冰箱里的企鹅,有气无力地懒散在那里。无奈,我们只好看看介绍东京都中央区的观光名胜的电视节目,什么酱菜市场啦,十返舍一九墓啦,还有水神祭,等等。在这段时间里,只有阿润一会儿打开手机盖,一会儿又关上,用他那战无不胜的拇指不断发送着短信(阿润拇指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点)。每当有信息进来的时候,他就会起身离开沙发,到离得远一点儿的柱子后面去看。
    如此反复着,刚过午后四点的时候,突然,阿润的手机响起了浑厚的和弦铃声,那是《一首爱的诗歌》的主题曲。据说那是阿润最近在音像出租屋里看了之后十分中意的电影。阿润瞟了一眼屏幕画面,刷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立刻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向着贴有白砖的柱子走过去。阿大一边盯着阿润削瘦的背影,一边说:
    “我总觉得阿润这个家伙最近有点儿问题啊。”
    直人也点了点半白的头。他有早衰症。
    “是啊,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我在沙发上伸直了腿,然后说:
    “好像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们大家说的事吧。”
    “绝对是女人。”
    阿大的话从来都不是白说的。阿大一边疲倦地看着电视,一边说道:
    “我觉得,最好还是查出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但藏起来总是不大好的吧。况且,咱们之间还保什么密呢?”
    阿大好像听了十分无聊的笑话,露出牙齿笑着。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
    “不过,阿润的事情,只要进展顺利,就会介绍给我们的,一定的。”
    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终于来了干劲儿,就对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道:
    “我们要不要背着阿润查一查那个女的呢?最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大家也都觉得很无聊吧?”
    就好像是向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粒石子儿,阿大的脸上出现了表情的涟漪。“有风险,但也应该很有趣哦,我们一起干吧。”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直人的身上。直人似乎有些犹豫。他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是,万一因为这个,阿润和对方闹崩了,那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阿润回来了,心情绝佳的样子。他逐一观察了我们三个人的表情,然后提高了嗓门:
    “你们这帮家伙在说什么呢?顶多也就是个没正经的计划之类的吧?真的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