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





    “啊——啊——理解啦!他妈的,我太理解啦!”
    我也躺在阿大的旁边。只要不看阿润,难以启齿的问题也就能顺利说出口了。“阿润,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阿润的声音仿佛痉挛般地颤抖着,我没有看着他,所以并不清楚,或许他在哭泣吧。“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啊。简直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从距离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下面的河畔传来了水波拍打的声音。一半天空似乎都被灯光开始亮起来的高塔占据了。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回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在每人家里都有各自不同的晚饭在等待着我们。
    从第二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提起阿润柏拉图式的情事。阿润也依然不时地接收或者发送着短信,因此,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大家的笑料了。即使是我们这些人,也能够区分哪些事情可以作为笑料,而哪些事情是不可以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东京的天空里热气退去了,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是布满阴霾的天空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转瞬间,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尽管阿润说过他已经不能再想其他的事情了,可是他照样考得那么好!),我们只是一心等待着暑假的到来。
    我们变得轻松起来,大家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们走到西仲街的拱顶下面时,阿润说话了:
    “我跟玲美说了大家的事情,她说要请大家吃东西,就是现在,咱们一起去好吗?”
    听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面面相觑。因为正下着雨,也没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阿大就赶紧说:
    “反正我没事儿,哲郎你呢?”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行啊,我也去。要去的话,最好是大家一起去吧。直人,你也去吧?”
    直人也点了点头。阿润马上开始发短信。我茫然地看着道路前方的高层建筑,它的最顶层仿佛已经融化在低矮的云层里了。在那座塔里会有怎样的生活呢?我很难想象在那里能够吃到纳豆、冷豆腐和炸鸡块。阿润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们先回一下家,四点在大厅集合吧。”
    我们换了衣服以后,乘电梯到了三十九楼。正面是贯穿整栋大楼的通风口。阿大跑到扶手栏杆旁向下面看着。
    “真高啊!”我也在内部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向下看。下面出入口的地砖花纹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是这边。”
    阿润走在我们前面,大家穿过门窗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长长走廊。很难想象这里有什么人居住,因为太过于寂静了,简直就像无人看管的高科技监狱。
    “就是这里了。”
    阿润停了下来。3908号房间的门牌上刻着金色的字:泽井。阿润按了下门铃,随后金属大门就打开了。
    “初次见面,打扰了。”
    我们各自寒暄了一下,就进到了玄关的里面。门里边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却很苗条的女人,看起来比阿润说的三十四岁要年轻得多,简直难以想象是和我们相差二十岁。她穿着显得腿修长的喇叭形牛仔裤,配上白色的背心,再加上通透面料的衬衫。稍微带有红色的茶色头发烫成了很自然的波浪。虽然是在房间里,她却戴着黑框深色镜片的太阳镜。最后一个进到玄关里来的阿润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大惊失色。
    “没事儿吧?玲美?”
    她好像差一点就要扭过脸去了,轻轻地说道:
    “嗯,没事儿。请进,请进,请大家都进来吧。”
    我们大家都进到了里边。我们刚到客厅就看到正面有一排大窗子,被乌云染成了一种铅灰色。客厅有一百平米那么大,放着看上去好像可以代替床铺的白木大餐桌和成套沙发。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的剩余空间。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了餐桌前。
    玲美给我们拿出了刚刚榨好的橘子汁、黑巧克力和橘黄色的卷式点心。点心很甜,非常好吃。就在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学校的事情时,阿大已经稳扎稳打地多加了一份点心了。
    只有阿润显得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极其焦躁不安。玲美对直人说:
    “哎呀,直人君不也是住在这栋公寓楼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脸变得通红。
    “比这里低五层楼,是朝向西南角的房间。”
    “那么就是和这里正好相反了,是靠着大海那一边的呀,那么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阿润突然发问了: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话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太阳镜放在了餐桌上。“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着,她直视着正前方。玲美的左眼由于血色而显得通红,白眼球充血,看上去就好像眼珠漂浮在血水中一样。眼睛周围还残留着黑红色的印记。
    “昨天晚上,我被丈夫打了一顿,理由竟是现在想都想不起来的十分无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今天是大家来我家做客的日子,我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对不起大家呀。”我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直视玲美的面容。或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把刚刚取下的太阳镜又戴上了。
    “来,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说点高兴的事吧。虽然阿润君说没有,难道在你们班里真的没有比较可爱的女孩子吗?”
    这之后,阿大、直人和我都拼命地找出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来谈个不停。都说了些什么,似乎一点都记不得了,总而言之是特别有趣的话题吧。我们不想让中间出现停顿,所以就把一个接一个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在这期间,阿润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一直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
    我想我们在玲美的家里已经足足待了一个小时了。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即使是在牙医的诊室里也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吧。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丢下了说还有事情的阿润,就先走了。由于下雨,外面的湿度是百分之百,可就连伞下的空气都比那个房间里清爽得多。
    同一周的星期六,阿润说有点儿事,约好我们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集合。等大家都到齐了,阿润就静静地说了起来:
    “玲美和我的事情已经被她丈夫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
    “你说什么?”
    这时有几个老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边,可是我并没有在意。阿润本人显得格外的沉静。他慢慢地摆正了眼镜的位置。
    “大家静一下。不过,差不多是我自己捅破的啊。”
    阿大瞪大了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什么啊?你不是想一直和玲美这样交往下去的吗?”
    “是打算那样的啊,可是我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于是,我故意在她丈夫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者发一些短信。”
    直人十分担心地问:
    “那么,她丈夫说了什么吗?”
    阿润倔强地微笑着说:
    “他说,让我明天到他家去。因此,我想拜托大家一件事。”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没问题,干什么都可以。”
    阿润逐一地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表情。
    “我想要阿大和哲郎陪着我去,行吗?这一次我是想要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的。因为直人住在同一个公寓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麻烦了。所以,直人在下面的大厅里等着我们吧。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你是我们的联络员。知道了吗?”直人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就见阿大在拍着胸脯。
    “你就放心好了。尽管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但是我保证不会让他有机会对阿润出手的。”
    阿润赶紧摇起了头。
    “我叫大家来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要大家当场做个证人。我、玲美还有她丈夫,都是事件的相关者。所以,我想,有人作为第三者在场的话,那么就好说话了。”之后,我们又谈妥了几件星期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就分手了。雨还在下着,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郁闷起来。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介入到朋友的乱伦(?)事件的仲裁当中。而且对方是在一家一流商社工作的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子。因此,我实在无法使自己像NHK电视台节目里的《中学生日记》那样变得爽朗起来。
    第二天,尽管天空布满了阴云,但却没有下雨。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阿润、阿大和我非常准时地按响了3908号房间的门铃。一个男人给我们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运动衫的比较矮小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他能够对一个女人施展暴力。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长得倒是很大,而且还显出十分傲慢的模样,给人的感觉酷似半鱼人的形象。玲美的丈夫看了一眼阿大,立刻显出一副阴险的表情来。阿大身高一米八,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玲美的丈夫丝毫也没有问候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果是见证人的话,只要一个人不就足够了吗?那边的大块头就不要进来了!”是一种掷地有声而且令人颇感意外的大嗓门。阿大刚要回应说些什么,阿润抢先开口说道:“知道了。阿大,实在对不起,去到一楼大厅等我们好吗?”
    被阿润那种沉静的目光所凝视,阿大也就没有表示出什么抵触情绪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打我的手机。”
    阿大说完,就退出到玄关的外面去了。
    “请进吧。”
    玲美的丈夫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到了里边。我们脱掉运动鞋,穿过短短的走廊走向客厅。在餐桌前,玲美紧缩身体坐在那里。男人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说话了:
    “听说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对吧?最近的中学也不知道都在教些什么,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沉迷于乱伦俱乐部。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在那儿。”
    阿润和我都站在房间的中间,阿润开口说话了:
    “不行!我们就站在这里。你的夫人不也是沉迷于那家乱伦俱乐部吗?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正是你吗?”
    在静得能够听到空调声的房间里,阿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这时,那个男人猛地转过身来。
    “你在说什么?我是她丈夫,是你这个家伙骚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是可以向你的父母要求支付赔偿金的!
    阿润似乎一点也没有胆怯,挺起胸脯,两手挽在腹前,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是商社的职员,要想和阿润理论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今天的阿润是下定了决心来到这里的。
    “如果你想做的话,那就请吧。如果是那样,我会上法庭详细地告发你对玲美使用了暴力,尽管我很喜欢玲美,可是玲美只是因为害怕而想找一个能够谈心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初中生会搞什么乱伦,况且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这只能让你自己蒙羞。”“你在说什么?”
    男人突然吼叫起来,然后就像水壶烧开了水那样发出了一连串儿不明所以的声音,嘴角边还聚积了一些白沫。他离开窗边,径直走向阿润,一把抓住他的恤衫领口,拼命地前后摇晃起来。阿润任凭他激烈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两眼一直怒视着前方。“我看不起你!”
    “你这个家伙!”
    男人挥起右拳向阿润的颧骨上打去。仿佛两个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阿润既不躲闪也不防护,只是挺胸站立在那里。这时,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和我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手,也不要保护他。
    然而我的心中既有恐惧更有愤怒,我感到自己就要发疯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仿佛是在寻找出口一般四处撞击着。
    “你在打人的同时,也正在失去一个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人。我看不起你!”阿润昂首挺胸地说了这番话。左面的脸颊红红地肿胀起来。
    “小兔崽子!”
    男人喘着粗气,用两手拼命地推搡着阿润的前胸。阿润虽然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三步,可是又马上返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然是昂首挺胸地站立在那里。
    “尽说些混账话!
    男人瞄准了阿润的胃部又抡起右拳打了过去。
    阿润捂着肚子,弯着腰,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昂首挺胸!
    “不管你怎么打,我都不会屈服的。”
    已经是第三下了,我在心里一直数着数。如果接下来这个男人再动手打阿润,就算是违反了约定,我也要出手来保护阿润了。我稍稍弯下腰,准备要冲上去。男人的声音仿佛是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沙哑了。
    “服与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