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协奏曲





  “我晓得。”水沼颔首同意。
  两个便衣对占用了他的办公时间表示歉意,和他就地分手了。
  水沼心烦意乱地走在回事务所的路上。六本木一带的繁华景象,他一概视若无睹。眼前尽是时隐时现,飘飘忽忽的大小光圈。它们刚显现出五颜六色,折射出太阳的七彩光华,而隐没时全都慢悠悠地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
  两个便衣倒是没有深谈对城木先生的怀疑,那可能是为了保密,但他们的来访,确切无疑地证实警方展开了对城木和小野原的内部侦察。
  水沼先是联想到演艺界与暴力团的勾结这样一个普遍的现实。莫不是城木也要和小野原勾搭连环,借后者的势力扩大城木企画的经营?
  “假如是那样的话,警方来找我的应该是专管暴力团的人才对呐。”
  但凭他的直觉,刚才那两个便衣肯定是管杀人案件的。难道城木和小野原合谋参与了那两起案子?
  “城木先生怎么会……”
  水沼旋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城木自己差点儿做了别人的枪下之鬼,他怎么会反过来和黑社会的人,兴许就是要谋害他的人搅混到一块儿去呢?
  “可是案情都那么复杂,警方到如今也不能向社会有个象样的交待,那些眼睛鼻子都特别尖的新闻记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叫我到哪儿想去呢?说不定城木真的让人家抓住了什么疑点。”
  水沼对发生在他周围的许多事情并非漠不关心,仅只是提不起精神头去多管。因此,完全不详细底蕴的水沼,也就难以从便衣的谈话中惴测出更深一层的含义。但是,现在他越是不知端底,就越是惴惴不安——城木是不是已经越轨了?
  “在鬼岛产业那阵子,他的心术可不够纯正。”
  虽说城木当时也是奉命行事,不论怎么狷狡都是为着公司的利益,都被看成是正当的,尔今他自立门户了,谁敢说他为着自身的利益,不会玩出种种危险而又不可告人的花样呢?一肚子鬼精灵的城木,不会是联络上黑社会头目,涉足违反法纪的行当了吧?
  惹动了警察,城木初见眉目的这家小企画公司非垮台不可。
  “而我,又得失业……”
  水沼不由地自叹命运多蹇。他循规蹈矩地活了大半辈子,却因大室渎职罪的株连而砸了饭碗。这回眼看着又要受到城木不法行为的纠葛,再吃春天的苦头了。
  使他更为难的是,尽管一时愚钝,答应帮警方注意城木。可几分钟后他就警醒过来了,那不是替人家当坐探吗!自己的处境太微妙了,弄不好,城木企画事务所就可能毁在他水沼咲郎的手上,而城木企画也是自己的生存所系啊!并且,这还不单纯是他个人有没有薪水拿的事情,是人家城木先生让咱有了今天,怎么能恩将仇报呢?眼下事务所的经营还算顺利,往后的展望也还乐观……
  这个实心眼的老实人,迷失在了熙来攘往的六本木街头。
  蓦地,他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男人身上,对方身材高大,经他这一撞,也给撞停了脚步。
  “哦,对不起……”等他道歉的时候,那人已过去了。
  “啊,有了!如果城木先生要图谋不轨,豁出去也得撞他,撞停他……”
  水沼对自己的上司一贯唯唯诺诺,从命如流,绝无主动精神,宛若一部大机器里的小小齿轮,始终不渝地转动在会计工作的位置上。这一次,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准备依照自己的意志,去对付面临的困厄了。
  意外发现的永坂的尸体,给警方带来了更加意外的收获。
  在永坂上衣领子的背面,检查出一件缝在夹层领衬中间的秘密记录。那是十五公分见方的一张又薄又结实的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外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薄膜。
  字迹证明,这件记录是永坂亲笔所为。上面写道:
  这个集团的成员,除了我,还有鬼岛产业公司的大室悦史,蔷薇之家的贝斯手大友洋次和一个自称为藤原的人。一经得手,我打算靠藤原的关系亡命国外。
  ——诈骗集团的人员构成,没出侦察所料。
  藤原冒充城木圭介,用秋叶首相做钓饵,诱使户津井市的小野原刚造达成两亿元政治献款的交易,事先讲定,钱到手后四人均分。但如果有一天我变作了尸体而被发现,请对上面开列的三个人进行彻底调查。我已不是一个干净人,但我决不至于行凶杀人。对于杀害我的凶手,不允许置之不问。
  ——被债务所逼铤而走险的永坂,一方面深怕事情败露遭致小野原的毒手;一方面又深伯自己的同伙说不定因为什么就会给他来个黑吃黑。永坂洞晓他们要诈骗的对象,也洞晓与之为伍的那些不逞之徒。他置身于这个狼左虎右的阴谋中,战战兢兢,前途未卜,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万般无奈才采取了这种秘藏记录的办法,唯有寄希望于发生不恻之后。
  永坂秘录虽然还不能充分说明整个案情——它只能记述死者提防自己被害,但无法记述死者何时何地被何人杀害。却也使杀人嫌疑的范围最大限度地缩小到了两伙人身上:不是小野原及其党羽,就是大友和藤原。
  永坂秘录还有另一个重大意义,它揭示了“政治献款”的真相,使警方长期朦瞳不解的杀人动机等问题昭然纸上了。
  而据监视报告,城木和小野原已开始频频接触,二人之间行动鬼祟,秘不外宣。为查清案件的全貌,有必要深入侦察。
  对大友洋次的追捕网,也正在步步收紧。
  报纸上突然登出了关于发现永坂尸体的报导,使小野原一伙的处境急转直下。连日来小野原耳朵里时常隐隐作响,铛啷有声。水泽警部那僵硬冷峻的面孔,也不时闯入他的眼帘。
  “现在用不着留大友那条命了,留下他是大祸害。”
  在户津井市小野原兴业总公司的经理室里,迹部面带杀机地说。
  “那样好吗?别忘了,他手里还有我的一个亿哩。”小野原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看上去倒是未动肝火。
  “这可难办了,留下来腥味太大,抹掉又不行。”高室抱怨主子未免过于优柔寡断——小野原先生的魄力怎么越来越不行啦?
  “今天叫你们来,就是为的弄妥当这个大友嘛,谁有好点子?”小野原挨个地看了看四名亲信,“眼下警察不可能还呆在窝里,保准撒开大网了。既然他们确定永坂死了,就会加重对咱们的怀疑。听城木说,警视厅手里掌握了不少案情,迟早得给咱们动真的,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怎么避避这股风,再不就把大友交出去吧?”板井皱着眉头插言道。
  “万不得已的一着是把他交给警察。但那么做,他也会把咱们抖落个底朝天。他可真象个活炸弹呐……”小野原点着了一支雪茄,用目光征询部下的意见。
  而那四个行动起来虎虎有生气的人,和以前一样,碰上需要绞脑汁的问题,全都萎顿不振了。那个高室,干脆懒得想下去,张开嘴打了个大哈欠。
  “这么说,你们谁也拿不出好主意喽?”还是小野原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那就这么办!”
  四张呆滞的面孔忽地都看定了小野原。
  “大友还得暂时关在那须山庄。不过待遇要变一变,得象对客人一样,不让他出楼就行了。”
  “经理,这是怎么说呢?人家肯领咱们的情吗?”迹部嘟哝道。
  “你们不懂,现在咱们就是揍死他,囚死他,他也不会再吐露一个字的。除掉他,咱们就犯了直接杀人罪,留下他,就只能让他的心软下来,咱们只要耐住性子等,他慢慢地会同咱们合作的。那时候也不用怕警察的追查了。”
  小野原干事的路数,有时会突然变得很离奇,却往往颇有效验。他的这帮亲信,似乎领悟了他的意思。
  他是从近来一个相当成功的事例中受到启迪的。
  ——城木已亲自替本乡做保人,将他从那须山庄带回东京。那么野性的本乡,非但没有借机潜逃,反而正在一心一意地协助城木,准备合着干一桩大买卖。
  小野原想,“城木的气量的确够大的啦,手腕也叫人佩服。他能把本乡变成和自己是同一个意志的替身,我干嘛要无谓地干掉大友呢?”
  大友人才难得,杀之无益。但必须软化他,让他活着也无妨,不仅无妨还应该成为小野原偌大事业的肱股。
  “小野原先生,如果把原来势不两立的敌我双方拧成一股绳,就一定可以组成一支神秘莫测的黑色军团。我已经琢磨好了几个攻击目标……”——这是前不久城木对他说的。
  小野原的思想又回到了经理室,“怎么样?就这么定了吧。我和城木先生还有个约会。”
  傍晚时分,他要和城木在东京都内某饭店会面,听取城木和本乡设计的二人合演的戏剧脚本。


  

第32章 小野原模式
   当天下午六时,小野原走进城木约定的九段下的一家饭店,身后跟着迹部和高室。三人乘电梯上了八楼。
  略暗的走廊上很静。小野原看准了房间号,敲门。
  “请进,正等着你呢。”
  门开处,城木迎了出来。他修饰得雍容高雅,深蓝色的西装,配一条红条纹领带,胸部的兜口露出花式摺叠的白手帕。
  “请坐,请坐。”
  小野原在城木示意的软椅上落坐,两名亲随分坐左右。
  这套房间的外厅足够宽敞。圆桌上摆列着多种名酒,还放着一盆鲜花。
  “城木先生,你的脚本搞完了?”
  “大体成形了。要是不出毛病的话,搞它五个亿甚至十个亿都不是梦想。”
  “哦?有那么多……”
  “就看手腕和胆量了。”城木胸有成竹地一笑,递给小野原一支雪茄。
  高室马上“嚓”地一声,按着了打火机。
  “对方会轻易上当吗?”
  一次搞这么大的数字,小野原也颇觉不踏实。他心里蓦然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奇异感觉。隔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悟出了心绪不宁的由来。
  …一开春那会儿,经永坂搭桥和“城木”,搞交易的,不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吗?即或不是同一套客房,室内的结构也一模一样。
  “假若永坂今天也在场,和上回的场面可就没啥区别了。”
  无独有偶,时光仿佛倒流至事件开始时的出发点。
  “人的心里是很脆弱的。象你这样的老手,人家把扣儿做圆全了,不也照样上当吗?”城木大概猜透了小野原的心思,嘴角挂着说不上是微笑还是嘲笑的暗影。
  “哼,我是中圈套了,旁人就不一定,别看得都那么简单。吃一次亏就赔上了那么多,往后还会吗?你们说呢?”小野原旁顾左右,迹部和高室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真的能那样吗?”城木哈哈大笑。他无异于是在公然奚落这神情严肃的主仆三人。
  三双被激怒的眼睛,一齐盯着城木。
  “说话请检点些,城木先生。”小野原眼看就要发作了。
  “你们的那种自信是靠不住的,我将证明给你们瞧。”城木笑呵呵地并不以为然。他转脸朝房门口大声说:“试验结束了,请出来吧。”
  房门面向室内的通道旁,有一个挂衣帽的壁橱,壁橱门应声而开,从里面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停立在和圆桌隔有几步距离的地方。
  “呃?”
  转身瞧见侧后方站着的这一位,小野原和他的两个亲随全愣了。
  发型一样,服色一样,鞋袜一样,举止笑貌也一样,不啻是一件城木的复制品。
  “好嘛,这才叫做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哩!本乡,你原来藏在那里边啦。”小野原惊叹不已。边嚷嚷,边不停地转动着身子忽而瞅瞅城木,忽而瞅瞅本乡。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脑子里的城木兄弟已是阴差阳错了。
  “小野原先生,一直奉陪你们三位的可是我本乡哟。他才是城木先生呐。”
  倒底谁是谁呀?小野原不是在惊叹,而是陷入混乱了。
  直到城木也入席就坐,小野原重将他与本乡端详了半天,总算从某些略有出入的地方看出点究竟,尤其是本乡仍嫌消瘦,气色也不如城木红润。
  “对不起,正象本乡说的,刚才是做个试验,看看能在多大程度上蒙蔽对方。”城木解释道。
  “棒,棒极了!象我们这套号的人全都懵了,保准出不了错儿!”小野原的情绪为之一变,放声大笑。
  “来,咱们各路人马都齐了,干一杯!敬儿,开酒。”城木亲昵地招呼本乡。
  本乡笑盈盈地拿起酒瓶和起子……,二人俨然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孪生弟兄。
  五只酒杯同时并举,来自法国的紫红色浆液的芬芳,溢满了房间。
  城木掏出记事本,开始阐述行动方案,“我们选择的对象是麦田联营公司的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