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协奏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石油危机爆发了②。原材料价格飞涨,市场需求遽减,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副作用表面化了。鬼岛产业由于有这么一位飞扬跋扈的经理,在昭和四十年代末又是买卖地皮,又是搞房产建筑,又是经营建材和生产胶合板,往前贪得太过,受到的打击也就格外沉重。尽管如此,鬼岛毫不气馁,采取种种强硬措施对抗不景气的风暴侵袭。在城木等人看来,由鬼岛执舵的这艘航船,左倾右斜,终算避开了沉没的厄运。但偌大一个鬼岛产业,总公司加支公司,职工人数削减了三分之一。在裁员之举中,城木心狠手辣地坚决执行鬼岛的意图,自以为功效卓著。
  ①1955…1964年。
  ②指1973年10月第四次中东战争引发的西方世界的第一次石油危机。
  “好不容易闯了过来,怎么突然又闹出这么大的危机呢?”和在坐的其他人物一样,城木也急切不安地盯着鬼岛。
  鬼岛语调艰涩地讲起来。“就这回,我押宝押错了。乍开始明知有些冒险,可我想搞一把起死回生的大赌博,谁知事与愿违,失败啦!事先没和诸位商量,我要做深刻的反省。”停顿了一刻,他接着说,“当初,我着眼点放在今后,动手实行三个计划,就是住宅地开发,购建游览地和购建高尔夫球场……”
  鬼岛从来没有讲出过这么交底的老实话。
  他所说的“住宅地开发”,是指五年前在首都圈①的P县内买下了两万坪土地。当时,这些土地划在非城市化区域内②,买的时候明知这一情况。
  ①行政区划属于东京都的外围地区。
  ②由地方行政当局决定的不许自行建设城镇的区域。
  “……坦白地讲,我和P县的某要人有秘约,五年之后就把这些土地从非城市化区域里划出来。那样,地价肯定上涨,再分割出售这些可以修建住宅区的土地,赚头可就大啦!我对那位大人物的许诺,下了赌注……”
  不料横生意外,那位要人一年前死子车祸,P县的政治风头也随之改变了。在买下的土地上修建住宅或割售住宅地皮的计划,希望已荡然无存。
  “……大规模的游览地建设计划,碰上了石油危机和接踵而至的经济萧条,也落空了。”
  鬼岛买下的山林,在关东东北部的T县,毗邻一条正在施工中的将连接东京中心区的高速公路。他原想,随着私人小汽车的猛增,外出游山逛景的人势将掀起一股持久不衰的汽车旅游热潮。但席卷全国的景气大衰退,使那些山林寂静依旧,无人间津。
  “……高尔夫球场的计划也告吹了,买进了不少地皮,但不能搞了。”
  这也是在P县境内的计划,那位操纵P县行政的大人物一死,开办球场的申请便迟迟批不下来……
  “三个计划,失败得都很惨。眼下的问题是,为实现这些投资而借入的贷款和利息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公司的财务支撑不住了。一个月后就有五千万元的到期债务无法偿还,再过一个月有七千万,接着还有两千万……”说到这里,鬼岛一手托住前额,合上眼睑。昔日的威严丧失殆尽,意志消沉的可怕。“于是,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到关西的金融王子阿久泽俊介身上,他以前在危难中搭救过我。这次可说什么也不肯拉我一把。”鬼岛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扫视一下在座的人,“事到如今,我个人是无能为力了,请诸位共同想想法子。过去我独断专行,凡事都自己说了算,现在知道个人力量的限度了。情况我是毫无保留地全告诉大家了,希望开诚布公地各抒己见,看该怎么办才是。”
  座上并无人发言,仅不时听得有唏嘘之声。
  “一向是经理独个儿顶着这个公司,现在他自己说不行了,岂不等于是宣布公司的顶梁柱折了吗?”城木专注地观察着座间的动态。近年来,每逢在董事会上有人提出经营上的危患,鬼岛的态度从不见半点动摇,总是说:“我有办法,不要紧。”他所说的有办法,今天看来不外乎是指望那三项计划的成功。具体了解计划底细的,可能就只有经理和主管财务的董事两个人。对其他人而言,刚才经理的一番讲话,一定犹如晴空霹雳。
  “银行方面大概已希望渺茫,从经理匆匆忙忙地跑到阿久泽那里去,又失魂落魄地赶回来的样子推测,搞到银行贷款救济的路子是被堵死啦。”城木思虑公司的前途,就象茫茫黑夜中伫立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蓦地,细贝常务董事站起来了,率先发言:“你说的意思明白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公司。为此,先得弄清公司的家底,希望你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听得出来,话中带有强烈质问的口气,他泄露出对鬼岛专制独裁的长期积抑的愤懑情绪。
  “那当然,一切都在这儿发表……”鬼岛有气无力地嗫嚅道,同时以目示意主管财务的大室董事。
  大室打开了放在自己面前的大文件夹。
  “向大家报告一下本公司的帐目吧。请注意,都是真实的。”鬼岛说。
  在董事会上竟然有必要声明是真实情况,可见公司的真相一直是被严实地隐匿着的。
  小野原身穿和服安坐在户津井市豪华私邸的前廊上。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丽日明媚地照耀着庭院的各个角落。院内草坪嫩绿,泉水淙淙,花枝招展。一株老梅,红萼点点,送过阵阵馥郁的芬芳。花间枝头,鸟语啁啾,一派娴静的早春景色。
  坐在那儿吸烟的小野原,仿佛正惬意地享受着假日的悠闲。其实他内心里却是惊涛拍岸,大不平静。他不停地回忆、思索着。三天前的夜里展现在眼前的一幕幕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交付给城木两亿元现金后,便乱事迭起。
  先是对这笔交易忽然生疑,追到城木的寓所,那里已发生了凶杀案。
  为什么偏偏在城木刚握有巨款的时候,凶手便寻踪而至?又一个疑团随之而生,加上“政治捐款”的中介人永坂的行踪越来越鬼祟,他会同手下人一起盯了上去。随后,小野原一伙就目睹了意外的一幕,扯进了他自己始未料及的事件里……
  “怎么啦?”妻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在寻思什么呀?叫你多少遍了也不应声。”敏子的白脸蛋已经凑到跟前。她比他小十五岁,刚满三十,是后续的。厚嘴唇,略翘的鼻子,有一股浪劲儿。
  “有事吗?”
  “有人找你。是警察,在门口哩。”
  “什么,警察?”小野原惊悸地诘问道。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直了。
  “难道永坂的尸体被发现了?……不会,决不会!”他立即排除了这可怖的揣测,恢复了自信。
  小野原平生干下了不少违法犯科的事情,但从来不容易被别人抓住尾巴。再说,敏子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神色。
  门口站着两名便衣,他俩表情温和,面带微笑,等待着主人出来相见。小野原一眼扫去,心里就有了底。
  “在星期天打扰你,很对不起。有件事需要取得你的认可。”
  “认可?什么事情?”
  “把属于你的一处土地,让我们动一动。当然不添更多的麻烦。”
  小野原听不明白便衣所说的意思:“请你们说得再具体一点。”
  “我们接到一封匿名检举信,信上说星期四深夜,更确切地说是星期五的凌晨,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场面。”
  不好,这时间和小野原一伙追逐永坂的时间一致。他心中一怔,忙问:“什么样的场面?”
  “在一块准备修建用的平整地上,有五个人在偷偷摸摸地作业。据检举信说,好象是在埋死尸。”
  小野原的面颊马上抽搐了一下。暴力团出身的他,没少经历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恶斗场面,自以为一般情况下不至于惊慌失措。可对于当前这种方式的突然袭击,也来不及招架。那天凌晨,正是他带领四名部下,偷埋了永坂的尸体。
  “你好象吓了一跳。”便衣笑了笑,接下去说,“检举信附了表示现场位置的地图,就在市边上的三棵松一带。我们查对了一下,你是那块土地的主人,你的公司正在那儿平整建筑用地。”
  一点不差!掩埋尸体的当儿,小野原还觉得那个地方最保险,不会被人察觉。天晓得怎么这么便当地就让警察知道了。
  “我们对这封信还是半信半疑,现在胡说八道和开玩笑的告密信接连不断。尽管这样,也得去弄清事情的真假。”便衣直勾勾地盯着小野原,语气严肃了,“打算把信上标明的地方挖一挖看,这要征得你的同意,请给予协助。”
  小野原稍稍松了口气,从便衣的态度推测,警方还没有将永坂的死和他们一伙连到一块儿,甚至可能还不知道永坂已经死了。但又没有理由拒绝警方的要求,只要一挖,肯定会发现永坂的死尸。
  “我被逼进死胡同啦。”他想,“如果不让他们挖,反而会弄得更糟。”
  “这好说,请便。”小野原硬着头皮答应了。
  “谢谢你帮忙。”便衣颔首道谢,又说,“最好你们哪一位参加一下。”
  “我去。”小野原当即表示道。他要亲眼看看挖掘实况,或许可以从中找出开脱自己的有利口实。
  和两名便衣当场商定,小野原乘他们的警车一同去现场。挖掘工作立即开始。
  小野原去换衣服。便衣打电话通知警察署。
  敏子帮小野原脱下和服,在换装的过程中,三天前夜间发生的事情,象电影镜头似地纷纷“闪回”。
  永坂从浅草公园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被一辆白色花冠牌轿车接走。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男子。
  在场盯梢的小野原的三名部下驱车紧追。“花冠”开上日光公路,过千住新桥,一直北上,到足立区的边上左转,然后便忽左忽右,跑着复杂的路线。
  不多久,“花冠”驶入一个废工厂的围墙里,停车熄灯。院内杂草丛生,车前方,在月光下浮现出一幢破楼房黑魆魆的轮廓。
  尾随而至的板井等三人,在稍远的地方隐蔽好轿车,留下板井在车上联络,另两个下车利用夜色掩护接近“花冠”。
  小野原乘坐高室驾驶的“赛德利”也急驰而来,板井用对讲机指示着他们的行车路线。
  “花冠”的车门迟迟未开,车上的两个人足足在里面呆了二十分钟。后来才知道,他俩是为了等另一个同伙。
  好不容易等到车门开了,永坂先由“花冠”里钻出来,手拎一个兜子。继而是戴墨镜的人,也拎着一个兜子,外加一个吉他盒。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隐入破旧的建筑物中。


  

第06章 公司的“毒瘤”
   月光如水,蓝幽幽的清辉倾泻在荒凉的厂区,废弃日久的楼房里阴影幢幢,显得更加寂寥。
  永坂和戴墨镜的人举着一盏提灯,谙熟门径地走在楼内。
  四个黑影——小野原和他的三名得力部下,相互保持着一定距离,俏无声息地盯在后面。
  二人拾级登楼,小野原一行也尾随而上。可是一到二楼,作为目标的灯光不见了,那两个人大概离开了这条主通道。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小野原一时没了章程。
  高室伏到水泥地面上,单耳贴地仔细地谛听一阵尔后,轻声说道:“在那边。”他耳朵特别灵,捕到了潜行在黑暗中的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高室的前导下,这伙人拐进一条狭仄的楼道。暗中弄不清楼内的结构,只能用手摸索着前进,几经曲折,好象来到了迷宫的某个角落。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开门的动静,那两个人象是进了某个房间。
  高室却听准了发出声音的地方。不一会儿,就领着他们摸到了一扇木制门前。
  在没有确切地搞清楚他俩到底在弄什么鬼之前,不能轻易地闯进去。
  “别站在门这儿,也许还会来第三个。”小野原指挥部下小心翼翼地躲开。
  “那儿透出点亮来。”迹部向小野原俯耳报告。他是有名的“猫头鹰眼睛”,最擅长夜间行动。跟随他摸过楼道拐角,不远处的墙上果然漏出一缕混浊而微弱的灯光。蹑足走近一瞧,原来是一扇窗户,玻璃早已破碎无遗,只剩下朽烂不堪的木框。灯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小野原朝窗内窥视。
  里面真不小,有五十铺席的面积。不知以前是个什么车间,十张厚敦敦的工作台散乱地放着,每个都磨损得很厉害,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永坂和戴墨镜的人坐在地当间的一张工作台旁,台上放着那盏手提式电灯,映射出二人的侧影。
  “他该到了。”永坂看了一下手表说。语气清晰可闻。
  几乎就在他讲这句话的同时,房门徐徐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风衣,戴着墨镜,下巴蓄须的人出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