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夜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田仓始终只是一个人。他身边并没有同行的女性。出站之后的旅客渐渐四散,田仓挽起衬衣衣袖,站在公共汽车站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等候着从小田原方向开来的公共汽车。还有另外七、八个人也在等候这趟公共汽车,但都不是田仓的同伴。
  典子如果现在走出去,将正好和田仓正面相逢,所以就停留在候车室里。她看见田仓一只手抱着上衣和皮包,一只手摇着扇子。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显露出一张阴郁之色的苍老的脸。职业的阴险,在面容上也表现出来。
  ——他要哪到儿去呢?
  一看就知道,田仓显然不是来旅游的,一定又是来这儿设计什么新的骗局。是来探访最近箱根旅馆中的秘事秘闻吗?典子一边这么猜想,一边耐心地等着,看田仓乘公共汽车要到哪儿去。
  典子乘出租汽车前往宫之下。中途超过了田仓乘坐的公共汽车,典子挺满意。这路公共汽车是开往元箱根的(译者注:元箱根温泉,是箱根唯一的湖畔温泉)。田仓今晚想在哪儿留宿呢?
  在宫之下的杉之屋饭店门前典子下了车,饭店的每个窗口都放射出灯光,一派光彩辉映。箱根已经是黄昏,迷暗的山谷和山上山下旅馆那一处处吹璨璀的灯火,构成美丽的夜景。
  典子来到饭店服务处,告诉他们想会见住在这里的村谷阿沙子,系蝶形领结的男侍向房间打电话。
  “马上就下来,请稍候!”
  典子点点头,在红地毯上特设的供等候客人用的椅子上坐下来,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身材肥硕的村谷阿沙子独自走出来。她一向不穿西装,今天仍是穿着淡色和服,系着九州博多出产的丝带。不过,丝带系在她那滚圆的腰间,简直象是邈里邈遢胡乱缠在身上。
  典子站起来。
  “啊!远道而来,辛苦了!”
  村谷阿沙子晃动着盆一样扁圆的脸,扁平的鼻子两侧皱了皱,笑着说。
  “没什么,先生。”典子说着向她鞠躬。
  “在休养时实在不该前来打扰。可是,这个月如关没有先生那篇大作,我们的杂志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真糟糕。”
  女作家说着,紧蹙双眉,脸上却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躲到这儿来还是不行。可能是因为有些疲劳,写起来力不从心,所以想换换环境,调理一下精神。我丈夫也一起来了呢。”
  “啊,您丈夫也来了?”
  “是的,连女佣也带来了,全家一块儿都来了。”
  村谷阿沙子的丈夫,是证券公司的职员,典子在搬家曾见过三、四次,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瘦高,看起来是个挺老实的人,见面说话时眼睛都不敢抬,嗫嗫嚅嚅,坐立不安,显然是个气质柔弱的男人。编辑们私下说,他无论在经济方面、性格方面,还是名望方面,都是屈居于妻子之下的从属者。典子见到他时的印象也肯定了这种说法。
  可是,全家都来箱根游玩,文稿会怎么样呢?典子十分担心。
  “稿子没问题的。”
  村谷阿沙子从典子脸色看出了这种担心,于是说道。
  “承白井君在电话里激励,正在加紧写呢。看来明天午后可以完成。只不过今天得开夜车了。”
  “啊,太好了!”典子不禁欢呼起来。
  “这样我就放心了,先生。不知道总编辑该怎么高兴呢!让您开夜车实在过意不去,但还是请多关照了!我今晚就住在附近,明天中午以前再给您打个电话。”
  “那么,也好,就这样吧。啊,你还没吃饭吧?”
  村谷阿沙子一只手抚摩着典子的肩头。
  “不,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典子撒了个谎。因为必须尽早向村谷阿沙子催索文稿,所以在此之前根本顾不上吃饭。“请多关照!”典子再三行礼,才走出了杉之屋饭店的大门。
  山峰暗黑的轮廓掩映在眼前。可以听到山泉从下方传来的潺湲之声。在左侧高山顶上强罗(译者注:强罗温泉在宫之下温泉西北,附近有强罗公园、箱根强罗国际冰场等)一带的灯火光耀夺目。
  今天晚上住在哪儿呢?典子站在回响山泉之声的道路上想着。作为单身女子,未免有点儿胆怯不安,然而又象孤独的旅人那样,心情欢欣愉悦。
  她大胆地朝灯光疏落的道路前方走去。许久以前去仙石原的途中,听说在溪谷之中,好象有一处幽静的温泉。
  幽暗的山路上,有一对对穿着疗养地的浴衣的男女安闲自在地徜徉。典子想早点把汗淋淋的肌体浸泡在热水里,于是加快了脚步。突然,她在散步的浴客中发现了一个极象田仓的男子的身影,不禁吃了一惊。
  2
  可能是因为气温下降吧,山间弥漫起淡淡的雾,幻光四围环绕着朦胧的光晕。
  椎原典子认出了迎面走来的身着浴衣的田仓义三,然而狭路相逢,一侧是断崖,另一侧是山坡,已经无法躲避。转身从原路折回,又实在太令人恼恨。
  她想佯作陌生人走过去。忽然,田仓停下脚步,似字是借着黯淡的路灯仔细端详着逆光处的典子,然而由于逆光,容貌看不分明。她想:“糟了!”快步横穿过去。
  “嗳——,这不是《新生文学》的椎原小姐嘛!”田仓喊了起来。
  没办法只好转过身来,这回位置交换了,田仓站在逆光的方向。表情看不清楚,声音听起来却象是在窃笑。
  “果然是椎原小姐呀。真没想到竟然会在箱根相见!”说着就凑了过来。
  “晚上好。”
  典子无奈,只好答道。对方的脸背着光,自己却暴露在光亮之下,难免令人沮丧。
  田仓晃动着不知是哪家旅馆的浴衣的袖子,显得悠闲愉快。典子却为套装里面浑身都是汗水而烦躁不安。
  “什么事儿啊?今天到这儿来?”
  田仓一边问,目光一边朝前后路上扫视。想寻找典子是不是有同行者。田仓看起来也依然是一个人。
  “是为公事。”
  典子回答。
  “公事?”
  田仓反问,马上又说道:
  “啊,是村谷女士的事。”
  这个田仓立即说出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根据这一迹象推测他也是有事找阿沙子才来箱根的。但是,田仓又是从哪儿知道阿沙子在箱根的呢?典子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
  田仓义三熟悉有关作家和艺术家的信息。他的工作本来就是以这种信息为素材来整理有关资料的,如果发现有趣的内容,就加工成暴露性的趣味纪实文字,卖给杂志社。
  “到这儿来催稿实在是太辛苦了!啊,你们马上就要终校了,那当然得抓紧一点儿了。”
  田仓了解这一切。
  “村谷女士的文稿进展很困难吧?”
  典子含含糊糊地答道。她认为对社外的人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可真难办。白井君又是个急性子,事情恐怕挺严重了吧?”
  田仓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摆出要站着长谈的架势。典子想早点儿甩掉他。身穿浴衣的田仓步步逼近,典子心里有点儿害怕。看起来在住处喝了点酒,身上散发出酒气。他大概就住在附近的旅馆吧。
  “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典子轻轻低下头说。
  “请等一等。你是住在村谷女士的旅馆吗?”他追上来问道。
  “不。在另外的旅馆。”
  “是这样。因为村谷女士是从来不和编辑同住一行房子的。”
  典子向前走去,田仓也并行跟随。别人看来会误认为来温泉地游览的情侣,典子为此感到十分难堪。
  “材谷女士写作似乎相当困难。她没写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发表的作品也不多。”
  田仓看起来对与典子同行感到很愉快。
  “那不是懒得动笔,而实际上是能力有限。”
  田仓这种说法,似乎有某种调侃的意味。使用着所谓消息灵通人士那种嘲弄的口气。典子对这种类型的男人缺乏好感。
  道路上只竖立着稀疏的路灯,冷寂而黑暗。使人感到与远处高山上辉煌的灯火之间的距离。田仓想跟着我走到哪儿呢?他的木屐的响声刺激着典子的神经。要投宿的旅馆也渐渐临近了,正要下决心说“再见”时,田仓又说道:
  “村谷女士无论是讲演会还是座谈会,从来都不出席。”
  田仓始终以村谷阿沙子为话题,看来仍然无意离开典子。
  “村谷先生是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露面吧。”
  典子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出席或者不出席讲演会、座谈会是本人的自由。田仓就此又要发表什么诋毁之辞。
  “是这样的。作为女作家,一般都对讲演加以回避。”
  田仓出乎意料地诚恳地对此表示首肯。
  “不过,对于座谈会人们都是乐于出席的。讲演会上不能拘谨刻板,得滔滔不绝地说,然而村谷却连座谈会都加以谢绝。”
  他果真又说道。
  “读村谷的小说,可没想到她会如此清高呀。”
  典子想,又没完了。再这么无止境地奉陪下去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了,她停住脚步。
  “那么,我就到这儿了。”她语气坚定地说道。
  “是这样吗?”
  田仓不好意思再随行,也停下来。
  “住处确定了吗?”
  “嗯。”
  “在哪儿?”
  “就在前边。”
  田仓向前方看去,说道:“啊,是木贺呀。木贺的确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典子担心一答话,他又要纠缠不休,于是急步走去。
  田仓站在那儿。典子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看到黑暗之中他的浴衣隐约的白色。淡淡的雾气流荡着。
  典子的住处不是宏大的饭店,据说原先曾是什么人的别墅。令人高兴的是丝毫没有旅馆里那种感觉,房间也十分宁静。
  洗过澡,换上这里提供的浆好的浴衣,心情顿时异常爽快。与田仓义三相见时产生的不悦终于消散了。
  值得庆幸的是旅馆的客人也不多,好在没有住进旅游团体。因为女客只有一个人,在走廊等地方,被男客们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脸,实在令人讨厌。
  照料典子晚餐的侍者,是一位中年女子,她对典子亲切地说:
  “白天要游览的话,从这前面直到溪谷附近,景色不错呢。”
  她还告诉典子附近的地形。典子也回想起曾经经这此地时所看到的河中岩石隐露的景象。
  吃过饭后,典子到住所前的路上散步。断崖下水声鸣溅不休。由于黑暗,视野受到局限,负有盛名的木贺溪谷的景色难以尽情观览。
  夜晚的空气幽静清冷。凉爽的山林的气息从黑暗的四周紧紧围拢过来。毕竟是名不虚传的箱根。现在的东京正在酷暑之中,家家都在蚊帐中难以成眠。典子想,住在这举的地方,还真有点儿惶恐不安呢。
  这也是托了为杂志社出差的福。不,可能是托了村谷阿沙子这位作家的福。这对于自己来说,是相当奢华的待遇了。僻静而肃寂,然而可以听到蜿蜒的山路上来往的汽车的喇叭声,昏黑幽静之中,车灯的光芒匆匆掠过山林。山上一重重旅馆的灯火依然象海上浮游的特殊的发光的昆虫闪闪烁烁。极度的幽静拥抱着山谷。
  可能因为雾越来越浓,周围白蒙蒙一片,远处的灯光淡化,融洇出朦胧的光晕。一切犹如在梦中。
  典子觉得现在就回到住处未免有点儿辜负了这苍凉夜色。尽管一个人稍稍有点儿胆怯,她仍然慢步向前走去。是啊,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景中信步漫游的机会,将来可能再也不会遇到了。夜雾梦幻般的美诱惑着她。23岁的典子,胸中逐渐充溢着犹如漂浮于天际的心情:
  她向前走着。这条路在箱根也远离干道,因而极少有汽车通行。而现在,连行人也看不到。
  典子在夜雾之中信步走着。山中并不是漆黑一片。虽然各有间隔,但山上山下各处的灯火相互辉映。流动着的白色的雾,使冷峻的夜色显出些许温柔。
  该从这条路朝回走了,典子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漫步中不加思索地又向前迈开步。
  不知道走到了哪条路上,另一个旅馆的灯光临近了,这不是又回到宫之下附近了吗?
  村谷阿沙子现在一定在加紧写那稿子呢。典子眼前浮现出肥胖的阿沙子鼻翼泛着油光,伏身纵笔的形象。有时又停下笔来,手抚着额头沉思。不管怎么说,是我催逼她,才使得她这么辛苦,而我自己却如此悠闲地溜达着,想到这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明天傍晚假若不能设法拿到文稿带回去,那就不好办了。白井总编辑一定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想到这儿,典子的幻想迅即打断,思绪又回到粗俗具体的事务中来。再继续漫游的兴致消逝了,职业的责任感,象绳索一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