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
。
终于结婚了。新娘子白色婚纱拖地,手捧一把花——但愿不是纸或绢做的花;新郎官西服、领结,白手套,挺拔调傀。新人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定格于新婚照,新婚照又照亮整座新房。
往后听女儿讲,女婿承包了一家服装厂,能挣不少钱,比国家工资多得多;再往后听说女婿又不在服装厂做了,嫌挣钱太慢太少,与别人合伙成立了公司,他当经理……
看侬夹着皮包跑东跑西,怕是旁人讲的皮包公司吧?母亲不放心问女儿。
哪能呢?吕在一味护着赵智平。
话不投机,母亲便不再问,讲一些母女间的私房话:有小囡了没有?只见女儿羞红着脸点点头……往后,母亲没见女儿吕钰穿金戴银在家白相,有了小囡她又要上班又要带小囡忙嘛忙得来一踏糊涂,也没见那个公司赵经理搭把手,要么多给些铜钿请人做家务。
一次到女儿家串门,晚上要看电视,发现女儿家结婚时买的彩电不见了。哪里去了?母亲问。坏了,拿去修了。下一次来,还不见修好。母亲追问得急,女儿才讲,赵智平做生意欠了别人的钱,拿去顶债了。女儿是个爱面子人,不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不会向旁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说丈夫的不是。母亲叹了口气,嘴边的话又转了回去。婚姻不是父母包办,都是侬眼睁睁挑来拣去搞定的。自己退休后,工资不高,靠替别人打针补贴家用。经济上帮不了女儿的忙。这两年,难得到女儿家住上一夜两天,几乎每夜都让电话吵醒。问女儿哪里来的电话,女儿讲,是向赵智平讨债的。母亲对女儿讲,让姓赵的收手好了,不要惹祸上身——下边的话她咽了下去。
不要害你们母子不太平……
母亲记得女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脸色比窗外的天还灰,说,只怕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母亲抬头看墙上的结婚相片,低头看拍着孩子睡觉的女儿,眼见女儿这几年老得介快。
往后母亲听说女婿为了生意上的事被检察院抓了去了,还判了刑,再往后她往栖霞路女儿家来,那铁门紧锁,好难喊开。5月3日晚上终于被莫名其妙的人敲开后,莫名其妙的人竟要了吕钰母子的性命。
母亲在墓地大放悲声,女儿婚后没过过舒心日子,死还是凶死,外孙女招谁惹谁了,怎么也一道命归黄泉?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命老苦的……那哭声被风撕得一丝一缕,又被裹挟得很远……
四、老调外甥的朋友
第一轮次工作做下来,没有重点嫌疑人跳出来,看样子,此案不是一时半刻能破掉的。
5月9日,95。5。3专案组成立。由上任不到一月的刑一队副队长张洁担任专案组长,由预审、陆家嘴刑警大队和派出所抽出11人组成。
小伙子张洁深知担子的沉重,在专案组成立当天的会议上他说:这个案子破不掉,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王自强副局长主持了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大家总结了几天来的工作,肯定现场勘察和调查访问的成绩,至少了解到被害人吕钰生前生活作风正派,并无招致杀身之祸的外遇和仇人,仇杀和情杀的成分基本可以排除。为财?哪一方面人可能为钱财找上门来,吕钰又会开门让他们进来?最终取了母女俩人的性命?往下的工作还得从那句话——唯一同凶杀有直接关系的那句话:我是老调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来过,你不记得了——往下进行。
破案行家把可以将案件推进的一句关键的话、一件重要物证、一处细节叫做“抓手”,很形象的一个譬喻。抓住它,向上攀登;或扯拽着它,往下深入……先找这句话中的老X,再找老调外甥,再找外甥的朋友,所谓“顺藤摸瓜”、“剥皮见芯”是也。
为了这句话,重新询问202室的住户。
证实这句话是真实的,没有误差,再仔细琢磨:为什么别的字词都听清了,唯独没听清老——什么?这个“什么”发音一定不很响亮,不像张王赵是开口型的,也不像李谢常等念起来有咬头有韵味容易留下听觉记忆。这个字的发音一定很平,平常,平庸,平淡,这个该死的老X!
这不是音韵课,也不是百家姓猜谜,何况中国人的姓不止百家,还得从破案出发。
赵智平的母亲讲到,前两年上门讨债的多,这两年儿子不在家,来的人少了。春节期间还有人来过。讨债的人敲门,吕钰认识的,她会开门的。
又一次审讯赵智平。问他如果讨债的人敲门,吕钰会开门么?
赵智平说:如果人来过,会开门的。生人一般不会。
邻居也讲,白天若有讨债的上门,吕钰一般开门让进来,讲清楚赵智平不在,泡杯水给你,你愿意坐就坐,不愿意坐,就好走,吕钰也不想得罪这些人。前两年还害怕些,这两年也疲了。晚上生人一般不会开门。
让赵智平回忆近年来同他有债务纠纷的人名单,再让他分出其中为公家讨债的和为私人讨债的。估计为公家讨债不会要人性命,而为了私人债务却有可能。凭记忆,他分开了。眼下主要讨债的大约四笔:老韩是替部队的一个公司讨债。赵智平欠部队公司40万元,公司已上法院立案,估计不会因此杀人。还有一笔欠某兄弟家具款1万多元,为1万多元杀不相干的母女俩?情理上也说不太通。其余还有一些零星债主。私人讨债者有一个老一一何。何字发音不响亮,很平。老调是否就是他?
5月5日第一次摸排名单中就有他。老何名何岳定,浙江人,长期在上海做生意,也做过服装生意,与赵智平有来往。但他是个跛子,不像杀人凶手,再查他儿子、侄子都没有作案时间。又去南通查他的外甥,也没有作案可能。
直接讯间何岳定:你与赵智平有什么债务纠纷?
老何说,几年前,赵智平做保,替别人借了7万2千元,早就到还钱的日子,借钱的人跑了,我找赵智平好几次,他都推三托四没个爽快交待。钱是我从老家借来的,老家的债主已经将我的房子做了抵押,我现在回家连房子都没的住了。
侦察员不动声色,接着问,你带人到赵家讨过债么?
去过的。
去过几次。
三年里好有十几次吧。
详细讲讲。
原先赵智平在家,我去的次数多些,这两年我知道他进去了,去的次数也就少了。
去的时候,见过赵智平的爱人吕钰么?
见过的。她爱人蛮好的,一次,我听见她对赵智平讲,老何腿脚不好,一次次上门来挺不容易,你要有钱,就还给人家。
去讨债还带着什么人?
有时就我一个人,有时带着儿子、侄子,还有厂子旁边的上海人。
最近一次讨债是什么时候。
春节前,要过年了,用钱的地方多。
你一个人来的么?
还带了三个人。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还不是怕他不肯还钱。
带了三个什么人?
我也不太认识。
不认识的人能帮你讨债?
讲好这家人欠我7万多,讨回来给这三个人1万元做报酬。
讲讲当天情况。
那天我带着三个人到了赵家门口,铁门拴着,叫了半天,里边门打开,吕钰出来,隔着铁门问我做什么?我讲,找赵智平。她讲,赵智平被关起来了,不在家。我讲,进去说几句话就走。她问我跟着的都是什么人,我介绍其中一人是我外甥(外甥!),其余两人是外甥的朋友(外甥的朋友!)。
吕钰把门打开了?
打开了。把我们四个人都让进去了。
往后呢?你们在她家做了些什么?
也没做些什么,我是怕赵智平在家说不在,进门看看果真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带个孩子,逼她也没用。我对她说,去看你丈夫时,就说老何找过他,让他快些想办法还钱,哪怕先还一部分。吕钰讲,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清爽,他快出来了,出来你们有事直接找他。
后来呢?
后来我们没多停,就走了。
讲讲你带的这三个人。
江湖上的人也是今天认识,明天就忘。
春节的事情不会忘得这么快吧,好好想想,一个个讲清楚。
人是阿康介绍来的。一个叫阿蔡。
你怎么向吕钰介绍他的?
阿蔡是我外甥。
另两个人怎么介绍?
就讲是阿蔡的朋友。
这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是阿蔡介绍来的,听人叫他小扁头,可能是绰号。
另一个呢?
另一个也是阿蔡找来的,叫什么,没打听。那次去没有见到赵智平,也没有要到钱,出了门就分手,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再见过面。
问到此,案情可是大大地深入了,既找到老X又找到老调外甥,连外甥的朋友也有了眉目。往下是调查阿蔡、小扁头和那个不知姓名的人。
这些人一般居无定所,人户分离,家里人、管片民警都很难讲清楚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小费周章,阿蔡带到。他交待说,是和老何去过浦东讨债,另外两个人,他只知道小扁头叫郑刚,还有一个人不清楚。
警员去带郑刚,郑刚闻讯和女朋友一起躲起来了。托人带话给他,让他到公安局来,带着女朋友一起来,没大事的,只是问一些情况。
小扁头郑刚来了,经过审讯调查,他和阿蔡一样没有作案时间。而他讲述上赵家讨债情形与何岳定、阿蔡讲的基本吻合。他也不认识另一个讨债的人。
还找另一个“外甥的朋友”么?判断他应该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跟着别人跑腿的马仔。
案子进入胶着状态。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摸排人数达200多人次。没有突破,没有实质性进展,案子张着口,梅园小区居民默默观望,吕钰的母亲和婆婆眼里的泪水不干,新区管委会不停询问案子的最新情况……拿什么回答他们,拿什么揩干她们眼中的泪,拿什么抚慰他们焦的的心,
也有人怀疑是否搞错了,把不该抓的抓来了,把该抓的忽略了。
案子没破。什么可能都会有,谁也不敢讲百分之百拥有真理,甚至不敢讲离真理还有多远。
采访本案时,张洁对记者说,我当时在队里讲过,谁帮我破掉这个案子,我剁一根指头给他。情急之语,可掂出他的压力。
压力又何止在他一人肩头?
主管本案的王自强副局长主持召开会议,肯定成绩,肯定沿着那句话做工作是不错的,打井要见底,到底还不出水,再放弃。不要东挖挖西挖挖,一事无成。当然别的工作也要做,重点找到另一个上赵家讨债的“外甥的朋友”,哪怕查清不是他,排掉呢。王局长说:我们不敢保证一定破案,但我们要把所有的关系找到,该做的工作都做到。
再审阿蔡,阿蔡讲,只知道他外号叫“小路王”,大名不清楚。
你怎么认识“小路王”的?
通过杨浦李强介绍的。
李强现在哪里?
白茅岭。
白茅岭听上去像是一处旅游景点,其实是安徽的一所监狱,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被人戏称为上海的“租界”。
果真是一帮有前科劣迹的人伉洼一气。
派员去白茅岭农场找李强,李强讲,“小路王”大名叫丁希员,同他一起服过刑,放出来才两年。家住杨浦区长白三村一带。警员又到杨浦区延吉派出所查找,片警说,丁希员的户口所在地是长白三村118弄101室,可是从不见他回家。
又是那个人口管理的新问题。这些从监狱出来的人,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又不愿接纳,他们这里住住,那里睡睡,缺衣少食了,随手干一票,全不在公安局掌握之中。一旦发案,人都找不到在哪里,工作量凭空多出许多。
如果不急,可以在他家守候。总归要回来的。
能不急么,万一是他,这期间有人透风惊了他,跑到天边地角更难寻觅。派出所的人说,丁希员好像同杨浦刑警队有什么关系,不妨到那里打听一下,还真没白跑。杨浦刑队的人说,早同他没关系了。但是前两天有一个电话来,说他被隆昌派出所带走了,能否帮帮他。我找找看,可能还有那边留下的电话。
好悬!电话号码在黑板边上还没被擦掉。
再查,号码是徐汇一家私人家的,赶到徐汇再打听,电话主人说住隔壁的阿龙时常用这个电话。
阿龙?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调查阿龙有过前科,缺钱,年纪与现场判断作案人年纪接近,又为了希员的事找过杨浦刑队,不能放过。
阿龙和什么人住在一起?
有一个女的,好像是徐州人,八成是姘头,还有一个男人。
叫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