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电影
“我只顾忙活了,没看到你回来,实在抱歉。谢谢你的水!”矢泽用手语说。
对方的反应显然很恰到好处,即表示了谢意,又解除了不必要的误会。
伍月此事真想扭头就走,却又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气氛。
“你光顾忙活了还没吃饭吧?我刚好买了菜回来,我来给大家做饭吧!”
矢泽似乎是一愣。
伍月顿觉大事不妙,后悔莫及。正不知如何是好,矢泽打起了手语。
“那就麻烦你了。我儿子就只会写作业,不会做饭。”
“不麻烦,”伍月赶紧摇头,“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做饭吃的!”
黄昏的时候,伍月和邻居父子一起坐在矢泽刚修葺好的木廊上吃饭。
秋高气爽,山里更是一派沁人心脾的美景与凉意,令人倍感舒爽。
小孩子吃饭的时候很听话,也很安静。
他们手拿着餐具,不能打手语,所以发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中途矢泽首先放下碗筷,用手语微笑着询问伍月的工作。
伍月见机也撂下手里的东西,礼貌地作了回应。
就这样,他们彬彬有礼地吃着,不时放下餐具聊上两句,也都不失礼貌。
在这次的共同进餐中,伍月感觉矢泽像是一位长者,和蔼可亲又令人尊敬。
她也得知了小男孩的名字。他叫亮太。
那天的聚餐让伍月颇感愉快,晚上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兴奋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睡觉还早,伍月洗漱完毕,决定躺在床上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会儿书。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准时的抽风。要是按照自己以前的脾气,早就打开窗户把这破玩意儿扔出去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不知从哪升起的念头,她当即打算把那份录音再听一遍,尽管就在今天早上自己还发誓以后再也不听那么说耐嬉舛?br /> 这么想着,她就插上耳机,然后似乎是习惯性地随手关上了灯。
灯灭了以后她又有些后悔,在黑暗里听那种东西会不会又做恶梦?不过习惯使然,她也就没再多想。自己这到底是在干嘛?
有了之前的经验,伍月这次稍微有了点心理准备,大约什么时候会有声音,什么声音,在心里多少有了些草稿,不至于突然被吓到。
前半部分没有任何异样,两个来访者的声音,清晰的敲门声、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明显证实了两个人的到来。如果不是女孩最后冒出的那句话,完全可以认为当晚只有两个人来过她家。可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来了”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真的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从第二个人走了开始,伍月集中全部的精力仔细去听。结果和第一次听的时候一样,那句“你来了”凭空而出,没有任何征兆。伍月心生纳闷,带着疑惑继续往下听。一片寂静,然后……
伍月一个激灵,腾地坐了起来。她已经顾不上把后面的全部听完,而是立即给麻生发了条短信,只有两个字:上网!
伍月在网上等了一会儿,麻生很快就上来了。
“脚步声!”伍月上来就说,“我听到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之前我还很奇怪,为什么最后只有那句‘你来了’,没有别的动静。但是……但是很奇怪……”
“什么奇怪?”麻生赶紧问,“声音很奇怪吗?”
“不,”伍月说,“是声音出现的时间很奇怪!”
“声音出现的时间?”
“对。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次我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哪里?”
“你说得对,确实有第三个人来过。”
“我就说嘛!”
“可不对劲的是,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那句话之后。”
“你说什么?”麻生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有人来,”伍月说,“女孩必须先看到那个人,才会说出那句‘你来了’。可是那个人的声音,是在女孩说出那句话之后才出现的。”
“如果是那个人悄悄地进来了,没发出任何声音,美作看到了他,跟他说了句话,他没回应,只是趁美作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把她给杀了,你听到的声音是行凶之后发出的声音。”
“如果如你所说,凶手打开音乐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声音,那么他打来音乐之前为什么就会发出脚步声?如此一来不是暴露了吗?”
“我说过,最后来的那个人美作是认识的,而且非常熟悉和信任,所以在美作面前他不用掩盖自己的出现,他只把自己行凶的声音掩盖住不让别人听见就行了。”
“如果他知道那女孩在录音,那他只要把录音关上就行了,何必多费周折?何况打开音乐之前的脚步声不能排除是那女孩自己的!”
“那她说的那句‘你来了’又是怎么回事?”
得,又绕回来了!
麻生认定美作是他杀、第三个人就是凶手,并揪住这个想法不放的症结所在就是一句呓语般的“你来了”。
“好吧,你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吧。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服你,录音里听出来的根本什么也不能证明。”伍月不喜欢跟人争辩,通常想法产生分歧她就会立马结束谈话。
麻生那边似乎停了一停,“你还听出别的什么了吗?”
“没有,”伍月说,“就算有你也不会相信的。”
很快到了秋末冬初的季节,山上一片荒凉。这是伍月在和歌山的第一个冬季,虽然很冷,但这小山村的安静与祥和依然让人感觉很舒心。
勤劳感谢日(11月23日,日本传统节日,旧称“新尝祭”)那天,矢泽在店里买了新米,邀请伍月和他们一起聚餐。吃饭的时候亮太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脸上带着淤伤。伍月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矢泽告诉她亮太在放学的路上被人欺负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见他是聋哑人,就上前嘲笑他。亮太竟不自量力地跟他们动手打了起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伍月用手语说,“比亮太的年纪还大,一点教养都没有!怎么能欺负残疾小孩呢!”她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自己也受过这样的待遇。陌生人异样的眼光,冷漠的表情,不止一次地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他们还说我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亮太忿忿不平地用手语比划。
他这么一说,伍月更觉得这孩子可怜。她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他问:“你的妈妈呢?”
那孩子没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似乎还含着眼泪。
伍月又转向矢泽。
孩子的爸爸同样默不作声。
但是伍月在他们的眼里分明看到了挥之不去的悲伤。
那顿饭他们吃的很安静,伍月总是想找出点儿什么话题,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可是她在这方面很不擅长。她只是很笨拙地聊了几个比较轻松的话题,矢泽很给面子,微笑着和她聊了几句。但伍月分明看得出那笑容里尽力隐藏着什么。
晚上单独回到小木屋,伍月的心里久久不能不平静。为什么天生有残缺的孩子就要受到人们的歧视?为什么上帝不能给予人们平等的生命?
“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她想起了天野说过的话。
可为什么在你的眼里人和人之间就存在着差别?
天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鼓励她开口说话的人。
伍月从六岁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自从母亲弃她而去的那天起,她便停止了用语言和人们交流。因为她觉得语言是没用的。
伍月的父亲是个聋哑人,所以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是否健全。她的母亲是个酒吧歌手,老是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众星捧月的大明星。她十几岁就辍学打工,到了二十几岁还是个酒吧艺人。一次英雄救美的邂逅让她认识了伍月的父亲,虽然并不太情愿,但由于当时的他年轻英俊,她还是“屈尊”嫁给了这位忠厚老实的聋哑人。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孩子很健全,而且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伍月的母亲很是高兴,当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的时候,母亲就天天抱着她唱歌给她听,希望她长大后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成为一个受人喜爱的金牌歌星。
但是事与愿违,小时候的伍月似乎对母亲这种整天依依呀呀的唱腔不感兴趣,她喜欢安静,所以更愿意和从不说话的父亲在一起,甚至还模仿着学起了父亲的手语。
这让伍月的母亲大为恼火。她每天喋喋不休地教女儿说话、唱歌,不辞辛苦。可小伍月就是不领情。用她当时幼稚的话说,就是:“说话好吵,我不喜欢!”
就有那么一次,母女俩走在路上遇到了另一对母女,是她们的邻居。
邻居家的小女儿聪明乖巧,尤其是一张小嘴儿很是伶俐,孩子的母亲见人就夸。
那天邻居更是当着伍月母亲的面把自己的孩子夸得忘了形,却似乎没有留意到伍月母亲脸上异样的表情。
邻居家的小女孩似乎也被母亲夸得兴起,当场展示了自己的出众口才,并一直用一种得意洋洋甚至带点挑衅的眼神瞟着伍月。
伍月的妈妈强压住一肚子的火气,阴着一张脸,拉着她就想赶紧走。
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伍月先是对那个小女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就开口说话了。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而且咬字清晰,语言流畅,思路敏捷,甚至超过了同龄儿童的语言能力。
对面的母女俩当场就呆了,连她自己的母亲也是顿时一愣。回到家后,母亲抱起她亲了又亲,亲得两个小脸蛋都红了。她的母亲甚至喜极而泣,不停地说老天终于睁眼了,自己的苦日子终于走到尽头了!
但随之而来的失望给了母亲更大的打击。
伍月的固执终于让这位母亲彻底崩溃了。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跟父亲吵架,口无遮拦地骂他是个没用的男人,教坏了自己的女儿。这种漫无休止的吵闹给伍月的童年蒙上了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
母亲离开的那天是伍月六岁的生日。那天母亲刻意买了蛋糕,为女儿插上蜡烛,在温暖的烛光下教女儿唱生日歌。
伍月始终不肯开口。
母亲一把将蛋糕扫到地上,转身摔门进屋收拾东西。
母亲离开的那天起,笑容就在父亲的脸上永远消失了。
最初伍月给天野讲这段经历的时候,以为他会离她而去。
但天野的举动却是紧紧地将她揽进怀里。
她说,母亲拎着行李要走的时候,幼小的她上前将母亲紧紧抱住,说自己以后会听话,要母亲别走。那天她说了很多话苦苦挽留自己的母亲。但母亲还是一把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从母亲弃她而去的那天起,她便停止了用语言和人们交流。因为她觉得语言是没用的。再多的语言也不能留住一个去意已决的亲人。
二十年后这种经历在伍月的身上重演了。
这一次语言仍然没有留住一个曾经说过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伍月甩甩脑袋,想把这些见缝插针钻进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统统甩出去。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桌边找出纸和笔,坐在椅子上斟酌着。
既然自己和邻居都不用语言交流,那么她想用文字温暖和自己同样受过伤的人。
矢泽每天帮别人送信,自己可能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
这样想着,伍月打算匿名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在为别人奔波的时候自己也感受到有人关心的温暖。
但是拿起笔来,一时之间似乎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心里有很多想法,但脑子就是不能把它们组织成恰当的语言。想了很久,最后她决定用一首歌来表达想说的话。
在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阴影
天使失去羽毛剩下狰狞
身边的人这么多你的心只属于自己要保护好它
仁慈的主啊你可知道我有罪
不要让我在未经历长大就疲惫苍老我要的只是安静
所有的人都有罪一颗年轻寂寞的心冷了好久从来没人安慰
可是不要将它打碎因为上帝自己也经常分不清对错是非
自由的世界眼泪也甜美自暴自弃苦涩如影相随
谁都需要勇气谁都需要别人鼓励谁都需要找回自己
当明天第一束阳光真的能够把你叫醒
我想你会感到庆幸周围的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但毕竟这是黎明
写完之后,伍月自己读了一遍,有些地方感觉像是打油诗。
不过她还是把信整齐地折了起来,装进了一只信封里。
第二天刚来到城区,伍月就找了个邮筒把信塞了进去,并说了声“Buenasuerte”(好运,拉丁语),然后迈着大步去上班了。
信寄出去之后伍月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邻居,那封信没有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