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旅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
蔡紫冠挑了挑眉毛,微笑道:“你爱殉情,就去殉情好了。我不拦你,反正有的人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可是这本书,我拿走了。”他纵身退到墓室门外,等到玉娘费力爬出棺材,追出来的时候,墓道里黑沉沉的,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二
翡翠公子本身只是一位世家公子,自幼喜爱玉器。十三岁时,偶然得了神通,将一块玉石合在掌中,便可知晓那玉的三代主人之名姓事迹。十五岁时,帮助衙门问玉审案,昭雪了一桩陈年冤案,因此名声大噪,被更多的人请去鉴玉,因此被人称为“鉴玉公子”。相宝之余,也把一些有趣的玉石故事加以记录,便成了那本《玉踪汇总》。
蔡紫冠盗得这秘籍,施土遁法潜出地来。依他的计划,本就应当连夜赶赴下一个目的地,可是不知怎么,心中却着实烦躁。不得以升出地面,便去此地青楼“玲珑阁”狎妓。
他以盗墓为生,见多了英雄美人转眼即成荒冢枯骨,因此一世为人,最是喜欢享受,贪图风liu,平日拈花惹草狂嫖滥赌,深谙及时行乐之道。这回寻着玲珑阁,轻车熟路地点了两个姑娘进房。老鸨子见他有钱,加意奉承,哪知道这位衣冠楚楚的阔少,是刚从别人坟里爬出来的。
此地名士,以翡翠公子为最。因此一座城里,处处都以“玉”为名。酒家起名叫“玉斗”,妓院便叫“玲珑”,蔡紫冠点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做“阿珩”,一个叫做“阿珮”。
蔡紫冠命阿珩来唱个曲儿,自己与阿珮搂抱着喝酒。那阿珮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噙了一口酒来喂蔡紫冠,蔡紫冠哈哈大笑,将不快尽皆抛在脑后。
岂料阿珩唱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蔡紫冠初时还觉得她声音又糯又甜,撩得人心中如猫爪抓挠,岂料听到后来,又是寻死觅活的,心里便觉晦气。他今天在墓里看到翡翠公子的夫人玉娘决意殉葬十分不快,她说他不懂夫妇间生死相许的诺言,可是在他看来,什么诺言都比不上生命可贵。
“你们两个,”蔡紫冠微笑道,“整日里唱些情呀爱呀死呀活呀的艳词丽曲,谁能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不能同生宁愿共死的感情么?”他拾起一粒蜜橘,剥开一瓣,笑,“答出来有赏。”
阿珮咯咯娇笑,道:“爷说得可要算数,”她一低头,以口抢了蜜橘,娇笑道:“这世上自然是有同生共死的感情。若是哪个男人真的对我好,我便粉身碎骨也要对他好。若是爷对我体贴些,我待会儿便使出浑身的本领,也让爷痛痛快快乐一回。”她口中已将蜜橘嚼烂,哧哧笑道,“爷,你的赏赐,不会是只有这么一瓣橘子吧?”
蔡紫冠轻轻一掐她的蛮腰,笑道:“不会,当然不会。我的赏赐,一会一定会让你这小妖精叫娘。”一边说笑,一边把眼望向阿珩,道:“珩姑娘你呢?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生死与共的感情?”
那阿珩垂头沉吟,手中拨子轻划琵琶,沉吟道:“奴家虽是烟花女子,卖笑为生,做的是迎来送往逢场作戏的生意,可是实不相瞒大爷,我也是相信有这样的感情的。这样的感情,似我等残花败柳或者已是今生无望。可是在那些好人家,必定有许多不弃不离至死不渝的伉俪佳偶。”
她说得认真,可是越认真,越入不得蔡紫冠的耳。他平日刨坟掘墓,尽管自己一直有支撑行动的信念,可对于常人,十有八九都会说这一行伤天害理,因此不自觉地敏感。这时听到了与自己悖逆的观点,偏偏阿珮阿珩两个人还是异口同声,不由面上虽还笑着,但其实心中不悦,已被触动了痛脚。
当下脸色微变,道:“可是难道你们不觉得,在这世上,人死了就是死了,无知无觉,什么珍宝感情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死人守孝守节陪葬祭奠,死人都并不能起死回生,反而会破了活人的财,坏了活人的幸福么?”
那阿珩道:“大爷说得虽然是,可是人生在世,并不是什么都能计算值得不值得的。夫妻同命,生死相许,或者为外人所不值,可是那样的忠贞岂非可歌可泣?这世上功利之人已经太多了,这样的感情不是更加千金难易?”
蔡紫冠道:“难道感情便只能以生死衡量?在对方有知觉的时候,有没有一心待他?有没有两情相悦?若是有了,哪还用得着追悔?若是没有,当时不去珍惜共同时光,偏得到对方死了,自己才寻死觅活,又有什么意思?用唯恐天下不知来宣扬闱中恩爱么?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功利的人和事多了,所以你就要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还有千金难易的感情呢?”
阿珩吃他抢白,一时还不了嘴。阿珮接口道:“那也不是向别人证明,只是但求自己无愧于心罢了。”
蔡紫冠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才把真话说出来了吧?归根到底,什么叫为别人守节守孝啊,不过是为了自己开心罢了。”他说着说着真的气了起来,拂袖而起,道:“装得多么多么恩爱,多么多么忠贞,多么多么孝顺,演给谁看?死人泉下无知,你拿它做幌子装得那么高尚,欺负它不能爬起来骂你么?”他突然间再也不想与这两个虚伪的女人啰嗦,一振臂,已将阿珮抛上墙边牙床。站起身来,伸手自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啪地扔在桌上。冷笑一声,便摔门而去。
三
那道士来时,卞府里正一片惨云惨雾。
那道人在门外张了张,望着卞府紧闭的大门突然间面色大变,将手中拂尘一甩,掐指细算。算了一回,抬眼叹道:“冤孽!冤孽!”
其时正是正午,街上往来行人,有人见他反应怪异,便驻足来看。只见这个道士个子不是很高,一身道袍略显肥大,说了两声“冤孽”,迈步上街,叩打门环。有下人应门,道士厉色道:“我看贵府阴气极重,要出人命,你速速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少主人新丧,少夫人失踪。府里上至老夫人,下至烧火的丫头,本身已是草木皆兵,那下人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引他去见卞老夫人。
翡翠公子的父亲早死,这时便只有卞老太太主事。老夫人得报,听说有道士危言,连忙出来相见。那道士道:“我看贵府刚刚办过丧事,可是一丧未过,一丧又来,那新死者至亲至近的一个人,已经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了。死的人是谁?他最亲近的人又是谁?”
老太太被他吓到:“我儿早夭……他最亲近的人,若不是我,便是我的媳妇了。”
“那少夫人在哪?”
“她、她已不知去向,有两天了!”
“就是她!”那道士掐指来算,“她是不是在令公子入土的时候失踪的?她是不是穿着白孝,左鬓角有一朵白绒花?她是不是在公子入殓的时候并不太难过?”
“不错!”卞老妇人气鼓鼓地说,“那个小狐狸精,枉我儿对她那么好,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掉。”
那道士摇头:“就是她了。她不是不难过,而是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决心,要偷偷殉葬。她现在已被活埋在令公子的墓中,老夫人赶紧派人去救!”
老夫人一愣:“你说她在我儿的墓里。”
“是,她想要生而同衾,死而同穴。”
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变,突然就有了光辉:“我家的媳妇,真是万世妇德之表!”
道士愣了一下:“老太太,你别管这些了。这个人阳寿未尽,现在还活着,你赶紧去救她!”
“我去救她?”老太太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我儿子的墓怎么办?哪能刚入土,就被掘开?”
“可是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被闷在墓里?”
“她一定已经随我儿去了。”卞老妇人慈祥地说,“她已经入土两天多,这个时候即使去救,也是徒劳无益。”她搌了搌眼角:“我儿娶到这样的好媳妇,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了,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又哭起来,道,“我那苦命的媳妇啊!”
“她还活着……”
“仙长恕不远送。”
“你这不省事的婆子!”
“我媳妇与儿子感情好,她决心要殉情,我们正该成全她!你这妖道这样多事,才是坏了她的大节。”
旁边管家见老太太激动,上来劝阻,卞老夫人拂袖道:“你管我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准备我媳妇的牌位灵堂?”
那道士旋身将道袍脱下,跺脚道:“罢罢罢!”
道袍如云飞起,落下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卞老妇人脸色惨白,喃喃道:“妖道、妖道!”
却听一人冷笑道:“老太太,他可不是道士。”只见院中槐树后无声无息地转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灰衣快靴,腰中悬一口钢刀。这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这时一现身,虽然身形高大威武,却自然而然带出鬼祟的气质来。
“你是谁?你怎么擅闯他人宅邸?”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说难莱荩骸拔沂潜凰灼拇畹怠⑵还说暮门笥选K臼歉龅聊乖簦茨慵依锏仿遥嗍褪抢刺礁鲂槭担急赶蚰慵曳啬瓜率至恕!?br /> 说话之人,正是杜铭。
而此时的蔡紫冠潜入地下,一颗心气得“嘣嘣嘣嘣”直跳。他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件道袍,上门送信。岂料这些大活人为了什么死人的清静,竟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殉葬,瞧那老太太的神色,甚至颇有几分自豪。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怎么就偏有那么多人想死呢?这个世界明明是活人在创造、在维护,为什么那么多人却只对死人充满敬仰呢?
他又想起了那一口口黑暗、冰冷的棺材,沉甸甸的,推不开,又打不破。空气污浊,热得烫人,全身都痒,全身都痛……
这种感觉真的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好像儿时依稀有过这样难耐的经历和感觉,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眼前,有那么多人想死,在他们看来,死者为大,什么死人的事,都可以成为终结活人生命的理由,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活着,有多么不容易,而死亡,又有多么可怕。
他的胸膛好像要炸开。以前他救不了自己的父母,救不了蔡姨,因为那时,他的力量实在太小。此前他也救不了叶天师,只能想死亡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解脱,那么,就随他们去。可是现在不同,当他看到卞老太太那伪善嘴脸的时候,他对这黑白颠倒的世界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你想让她死,我偏让她活!
你想为他死,我偏让你活!
你们都喜欢死人,我偏偏要让玉娘活着。
四
蔡紫冠土遁至翡翠公子墓中,寻着老地方待要出去,却觉额上一痛,原来找错了地方,这里也是覆盖有绿玉的。
他的土遁专走土地,遇着普通的石头,都要挣扎;而玉石其性最纯,简直是他无法穿过的。
他慌张起来,用力去撑。那玉层极薄,玉质又脆,若是平时,他大可一掌击碎。可是法术在身,便有了限制,这薄如蝉翼一般的阻挡,登时便如精铁铸成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泥土好像一下子变得硬了,蔡紫冠心跳如鼓,冷汗淋漓,掉回头来,就往来路上走。远远地撤开,这才再次浮上地面,进入到墓道之中。墓道仍是纯黑得绝无一丝光线,可是他却长出了口气,心里安定下来,便把长矛一拧,矛尖上升起一尺火光,照亮了身前身后。
只见火光之下,绿色满眼,蔡紫冠头脑中一阵迷糊,这墓中绿玉,真的铺得有这么多吗?
他心中犹疑,脚下不停,来到墓室之外一看,那石门仍是虚掩的,想来玉娘一介女子,也确实是关不住这重逾千斤的门的。当下奋力将门缝推得更大了些,迈步走了进去。
墓室中,石棺盖子仍然是半开的。赤火金风矛的火光照进来,棺中“啊”的一声,慢慢坐起了玉娘。
蔡紫冠微笑道:“呦喝,小卞夫人,又见面了。真巧啊。”手上赤火金风矛加力,顿时火焰高达两尺,将一座墓室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玉娘见他居然去而复来,又在嘴上占她便宜,怎不恨得牙根痒痒,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盗墓贼,还敢回来。有种的不要走!”慢慢从棺中爬出,“叮”的一声拔出了短剑。
蔡紫冠委屈道:“干吗呀?一见面就喊打喊杀,人家好心来帮你恢复棺盖,你若杀了我,我可怎么动手?”
玉娘不由一愣。自蔡紫冠走后,她多次想把棺盖重新盖好。可是一者她是个女子,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