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旅人
“师父!”
“我佛门弟子,便有降龙伏虎之能,也不能伤及无辜。他们不明真相,饿得难受骂我们,可是这么一点罪孽,我们还不能承担么?难道我们连这么一点度人之心都没有么?”
“是,师父教诲的是。”
静海将袖一拂,道:“去吃饭吧,晚上的警卫是由你带领的。”
云秀便领着玉娘及卞老太太去吃了。
而这一餐饭,实在已是玉娘平生所吃最难咽的一餐。
难民们腹中无食,喧闹自然难以持久。待到普报寺寺僧用饭完毕,饭香散去,也就自然安静下来。人们既知寺中有吃食,就再也不愿离开。九月的天气,夜露已经很凉,人们便在寺外野地里和衣而卧。晚上看去,只见几点篝火,映着影影绰绰的愁人。到了后半夜,再也没有人说话。空旷的黑暗中,便只有小孩子尖厉的夜啼。
第二天。
太阳如常升起。
饥饿的人们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来。咳嗽声、说话声,即便是吵闹,也透着死气沉沉。
普报寺中又传来粥香。
有人贪婪地吸着鼻子,仿佛多吸入一丝香气,肚子里也能多少饱上一分。还有余力的人则又聚到普报寺寺门前哀告谩骂。寺门自然是不开的。
在难民之中,却有一人与众不同。此人名叫侯刚,今年三十六岁,本是邻省的农民,幼年时曾有道士云游路过时遇见,知道他日后是个翻江倒海的人物,便教了他一门法术。
那法术功用有限,侯刚虽然练成,却从来没有什么用处,当农民也当得老实本分。这一回赶上灾荒,背井离乡乞讨过活,来到此普报寺吃了闭门羹,本来也想默默忍受,可是到了今早,他已是饿得两眼发蓝。闻到粥香,想到那寺中和尚见死不救,他的火气不由也被点燃。
他本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在一群老幼妇孺当中,一旦发声,自然脱颖而出,不久便被推到了寺门前,于是便和一大群男人,用力拍着寺门骂。他的手掌粗大,满布老茧,拍在门上的时候,和别人的手也没有什么两样。寺门被静海法咒封住,稳如泰山。
“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之间,寺门剧震,两扇门板猛地向里凹下,金光四射,门闩“吱呀”一声,几乎折断。
刚刚要轮替休息的云秀大吃一惊,口中念动“不动明王咒”,将手中禅杖一横,推到门上去。那门这才稳住。
外面的难民也都吃了一惊,全想不到能有此功效,惊得连乘胜追击都忘了。等到再反应过来,云秀已经把门死死顶住了。
难民们再拍门,仍是徒劳无功。其中却有侯刚慢慢地退下来,他被自己刚才的手法震撼了。
那个道士教给他的法术,不是什么飞天遁地的本领,而是最简单的“借力”——如何把别人的力气,最大限度地借到自己的身上。这法术练习简单,难却难在借出力量的人,必须心甘情愿地奉献,方能与他“齐心协力”。因此这个法术在他练成之后,一直被他们村里的人嘲笑:谁那么傻,把力气都借给你,人家把力气都借给你了,人家不干活了么?
可是就在刚才,当他的手与别人的手同时砸在门上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借到力了!
刚才门边十几个人一心一意地拍门,无形之中实现了“齐心”,因此那些人的力气,实际上都灌注在他那一掌上了。
侯刚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他意识到,能不能打破寺门,冲进去吃饭吃菜,就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他振奋起来,重新扑到前面,在寺门前回身,张臂挡住大家拍向朱门的手:“大家不要浪费力气了!”
“干什么?少在这捣乱!”
“你讨好和尚和尚也不会给你饭吃!”
“滚蛋!”
侯刚用力往后坐,拼命抵挡着那些想把他拉到一边的手:“我能把寺门推开!”
人们愣了一下。
“胡说!”
“吹牛!”
可是已经没有人拉扯他了。
侯刚直起身来:“只要你们帮我!”
在门另一边的云秀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愣,已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门缝被人的后背挡住了,他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然后突然间,一股巨力从门上穿来。云秀猝不及防,被那一股巨力震动,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庙门发出赖闹ǜ律?br /> 幸好云秀反应快,半空中一个筋斗,脚尖点地,又蹿了回来。这一回他双臂上已灌注了“大光明神力”,用力推着门,他回头叫道:“快去叫师父!”
外面的人也听出了他不安,“砰砰砰”连续的掌击,不停气地落在门上。
等到静海赶来的时候,云秀抗拒的,已经是五十多人的合力了。即使是普报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云秀,这时候也已经累得脸色惨白。静海挥袖接下抵门大任,其他弟子也不敢怠慢,纷纷戒备。只待静海露出疲态,便来接班。
静海以六十年的修行扛住了三百人,然后是普报寺三堂长老接手,每个长老后边,各站一队武僧为长老传功。门里是三队和尚,门外是一堆难民,便以两扇木门,展开角力。
这一场角力直到中午方因侯刚双手肿胀如熊掌而告一段落。
这一晚,月黑风高。
寺里,静海与诸位长老商议对策。问起云秀那砸门之人的来历,云秀便将此人突然能够集合众人之力的情形说了。
静海皱眉道:“他借力的法门却与我们的传功不同,借出力气的人甚至不必有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样一来,寺外数万的难民岂非都可借力给他?到了明天,我们还能挡得住么?”
玉娘在院中看到方丈室里的灯光,她听了一下,难民之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异人,一众高僧都是一筹莫展。
寺外,难民却是欢欣鼓舞。侯刚今天虽没把寺门砸开,可是眼看着那寺门已是岌岌可危了。到了明天寺门大开,就可以想吃干的吃干的,想喝稀的喝稀的了。于是有人奉上难得挖到的白薯,让侯刚恢复力气。侯刚点火烤着白薯,披着乡亲们供上来的夹袄,备感荣光。
有人打着火把来来去去地穿梭,将明天侯刚借力的人群队形排好。本来一盘散沙的难民,都心甘情愿听从分配,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饥饿让他们筋疲力尽,可是希望却让他们回光返照般振奋。
第三天。
云秀登高一望,吓了一跳。原本已经饿得站不起来的人们,在这个早晨竟然都站起来了。
而且不仅是站起来,他们的右手,还统一搭在别人的左肩上——他们已经做好借力的准备了。
如果云秀能够站得更高的话,他会发现,实际的情形比他已看到的还要更令人毛骨悚然一些。
在普报寺周围,已经聚集了近六万的难民,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就开始了默默的阵型变化:六万人肩搭肩排成一字长蛇阵,以普报寺为中心盘了二十多圈。普报寺像一个鸡蛋,而难民已经成为一条即将将蛋绞成粉碎的巨蟒。
在蛇头上,就像蛇信一样,站着侯刚。
蛇信是分叉的,侯刚的两臂,就是蛇信的两叉!
初升的太阳照在侯刚的脸上,他的宽额、高颧、浓眉、阔口,半寸长的青黑胡茬子支棱着,他眼睛明亮,充满摄人的权威,他哪里像一个难民,分明是粗犷不羁的君王。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要成为这些难民的救星!
侯刚提起手来,六万人的力气汇聚在他的两掌上。这些人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力气大的、有几乎没有力气的,有饿了两天的、有饿了七八天的。可是无一例外,在这一刻,他们都把他们最后的力气都贡献给了侯刚。
侯刚的两手放出光来。巨大的红光从他的手掌上漫出,他的两手就像浓雾里的两盏红灯。他猛地推掌出去,掌甫动,已经挟满风雷之势!
这两掌,别说是寺门,便是城门、便是南天门,他也推得开、震得碎!
可是突然之间,门开了。
就在侯刚的掌风刚要挨着寺门的时候,普报寺的门突然自己打开了。门分左右一闪,侯刚两手一齐推空。
“轰轰”两声,他的掌风卷起两道罡气扑进寺里。罡气旋转,清清楚楚地化出一对赤红手掌的形状。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迅速掠过长长的甬道,同时不断变大。当它们变大到一人多高的时候,“镗”的一声,正撞在离寺门一百三十七步远的铜香炉上。掌风消失,香炉贴地滑出几十步,一只炉脚在地上犁出一指深的一道沟来。然后香炉在大雄宝殿前轰然炸裂,香灰四散。
可是这些侯刚都没看到,就在他两掌推空的下一瞬间,寺门又快捷无比地合上了。
朱门紧闭,在侯刚的身后,被他榨干了力气的人们,噼里啪啦地倒了下去。
第四天。
玉娘知道,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了。
昨天夜里,她甚至不太听得到小孩子的哭声了。
今天一大早,她扒在门缝一看,只见外面的难民,几乎看不到站着的人。很多人都躺着,剩下的,也只是耷拉着头坐着,仿佛随时会折断、倒下。
一种腐烂的气味甚至已经蔓延开来。普报寺门口,已经被捋光了叶子的大树上,黑麻麻地站满了乌鸦。
她来到禅房,寻着静海,只见静海面前正跪着云秀。
“大师,难民怕是坚持不到四天后了!”
“不错!师父!派粥吧!”
静海仍是打坐,玉娘却看到老和尚的额上满是汗水。良久,静海睁开眼来,叹息:“冤孽冤孽,难民中怎么会有那样的术士,将其他人的元气借走。这么一来果然是没办法了。”便叫来火头僧,道:“倾尽寺中所有,熬粥,越稀越好!力求能让外面所有的人,今天都能喝着一口!”
火头僧大惊,明白事情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连忙下去几个灶一起开伙,熬那种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云秀与一众弟子出去散粥,所到之处,全是疯抢。那些奄奄一息的难民豁出命来来抢粥。一桶送下来,每个人都是袍裂履穿。
从早派到晚,寺中余粮已罄,喝到粥的人,却还不足十之一二。云秀等僧人筋疲力尽,连门都守不住了,被饥饿逼疯的人们终于闯进寺来!
“我们还没喝到粥呢!”
“把我的粥给我!”
“为什么只有粥?!”
难民们疯狂地四处搜索,闯进僧房,将僧人的被褥撕开;回到院里,将院中梨树掘倒;供桌下有没有猪羊牲祭?佛像里有没有藏白菜土豆?
疯了,都疯了!
静海面对倒在院中的佛像,合十坐下,诵经道:“所有十方世界中,三世一切人师子。我以清净身语意,一切遍礼尽无余。普贤行愿威神力,普现一切如来前。一身复现刹尘身,一一遍礼刹尘佛。于一尘中尘数佛,各处菩萨众会中。无尽法界尘亦然,深信诸佛皆充满。各以一切音声海,普出无尽妙言辞。尽于未来一切劫,赞佛甚深功德海。以诸最胜妙华,伎乐涂香及伞盖……”
云秀等僧人也就坐下,喃喃诵经道:“……如是最胜庄严具,我以供养诸如来。最胜衣服最胜香,末香烧香与灯烛。一一皆如妙高聚,我悉供养诸如来……”
经声绵密不绝,可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却隐隐透着不安。他们法力、武功各有可观,可是既然不能与这些百姓动手,便只能喃喃念经。玉娘与卞老太太瑟缩在云秀身后,不知所措。静海大师一开始所预言的情形,果然发生了。
有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双臂软软地垂下来,他怨恨地盯着静海:“早知道这样,昨天何必害我?”正是侯刚。
静海停止诵经,抬起眼来,看见侯刚的双臂,说道:“我帮你接上吧。”原来在昨天那排山倒海的一击落空时,他的双手都已经脱臼了,难民之中,既没有人会接骨,又没有人真心想要帮他,这一天一夜熬下来,双臂已经肿如象腿。
侯刚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怨毒:“给我接上手,你就想让我念你的好么?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你永远都补偿不了!”从至高的荣誉和权力的巅峰跌下来,变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更横遭唾弃,这个原本淳朴的汉子,已经变得偏激起来,“我不用你可怜!我自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到那时,任何人都别想把它们夺走!”
他发泄一般地说完,踉踉跄跄地往寺外走。静海大师心中不安,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侯刚的背影愣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叫袁天罡!”
他只是将“侯”变成“袁”,“刚”便成“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