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旅人





  才跑过两条巷子,忽然拐角处转出一个大人,正正与穆仙川撞在一起。那大人痛得叫了一声,一低头,看见穆仙川,愣道:〃棺材仔……〃乃是胡小三的父亲,问道,〃慌里慌张,你干什么去?〃
  穆仙川想也没想,答道:〃救蔡姨……蔡姨危险!〃
  小三爹眼珠转动,左右看看没人,一把拉住穆仙川的手,道:〃别着急,你跟我来!〃带穆仙川来到一家房后无人之处。
  〃救……〃穆仙川还来不及说话,就已被小三爹捂住了口。大人的力气哪是一个小孩儿能抗衡的?他将穆仙川摁在墙上,蹲下身来,森然说道:〃你这天杀的棺材仔,害死了小三、小光,我正愁你姨碍事,抓你不着,你倒送上门来了。〃单手解下腰带,将穆仙川的双手拦腰捆住,又撕了块衣襟将他的嘴堵上。
  穆仙川还不知所以,呜呜闷叫,给小三爹脱下外衣包住,夹住双腿抱回了自己家。
  他家新死了子弟,家中族人来悼的人极多,这时男人都出去看热闹,女眷却留下不少。忽然见小三爹抱了个孩子回来,都是惊讶,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小三爹把手一松,将孩子扔在地上,摔得〃咚〃的一声,衣服抖开,露出里边穆仙川来,道:〃老天开眼,一出去就被我抓到这个棺材仔。他姨再凶,也有看不住他的时候!〃
  女眷们都是又喜又怕,小三娘不解道:〃他爹,那你抓了他,又能怎的?〃〃又能怎的?〃小三爹眼见女人们敬畏,不由飘飘然,冷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害死了小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一命抵一命倒便宜了他这棺材仔!〃
  原来这人大家大户,一向在村中无人敢惹,他有三个儿子,其中以小三最受疼爱,如今爱子暴毙,对他来说,最大的伤害不是失去儿子,而是失了面子,因此心中念念不忘,只想着要让那棺材仔付出十倍代价。
  小三娘惊道:〃这怎么行?人命关天的,你可别胡说!〃
  女眷纷纷道:〃大哥,你可别乱来!〃
  小三爹在家说一不二惯了,听说女眷反对,更有火气。本来只想让穆仙川给小三抵命,如今心中念头一转,却生出更狠毒的主意。
  〃胡说?乱来?我何曾说话不算?这棺材仔早就该死,活着都是多余,我让他给小三陪葬,那真是便宜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穆仙川提起来,拿麻绳将他手脚捆住,掀开小三的棺盖丢了进去,〃后天小三就下葬了。只要你们不说,谁也不知道这孩子和小三在一起!〃
  女眷们都已惊呆,回过神来,为他气势震慑,纷纷道:〃不说,不说……〃更有人道:〃他本来就该给小三偿命,大哥你做得对!〃
  也是穆仙川的身份特殊,这村中的人们,不由自主就把他的命,看得贱了。
  穆仙川落在棺材里,只觉肝胆俱裂,他虽是棺材中出生的棺材仔,可是长这么大,耳濡目染也觉得棺材可怕,死人恐怖。这时躺在小三的棺材中,两眼不能视物,手脚不能动,可是脸蛋是冰凉,感到有东西尖尖的,乃是小三的鼻子。
  小三已经死了一日,棺材中满是石灰粉的味道、香料的味道,以及小三已然腐坏的尸臭味。小三的身体冷硬如岩石,穆仙川看不见小三,但是可以想象小三毫无温度的脸,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的颜色。
  穆仙川奋力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离小三远一些。可是棺材就是这么深,他根本直不起腰来,勉强斜着撑上片刻,就无可避免地又伏在小三身上这种无奈的投降,简直让他的神经快要爆掉了。
  他的额头痒痒。他想动,想说话。
  平时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双手绑在身后而无法完成。巨大的不安全感顿时将他包围,他恐惧起来,奋力扭动,奋力想改变这一现状,可是一次次失败只能带给他越来越多的绝望。于是他越发烦躁。
  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去扭动、挣扎、撞击,可是棺材实在太小了,太厚了,他的力量又太小,他无法破坏绑他的腰带、囚禁他的棺材,甚至根本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和他平时玩的活埋不同,他再也不能随时中止这个游戏。这一回,穆仙川知道,自己可能真的会被闷死在这里。
  他越发害怕,他筋疲力尽,他已然濒临疯狂,汗水、鼻涕、口水、眼泪狂飙,心里大喊:〃救命,蔡姨救命!〃
  就在这样的深渊之中,突然照进一丝亮光。
  蔡姨?
  〃仙川……仙川……〃是蔡姨严厉但是满含慈爱的召唤。
  穆仙川突然清醒过来。蔡姨现在是不能救他的,因为正蔡姨受了重伤,面对着可怕的怪物,命悬一线。反而应该是他去救蔡姨,他跑回来不就是为了叫人帮忙,去救蔡姨吗?
  他不能死在这里、困在这里,他必须要出去!
  穆仙川冷静下来。
  他的手脚被分开绑住,双手在背后绑了个猪蹄扣。就是刚才他不顾一切的挣扎,手腕都磨得皮开肉绽了,那绳扣也没有松动分毫。穆仙川知道蛮力是挣不开了,开动脑筋,想来想去,有了主意,暗道:〃小三哥,对不起了!〃
  奋力用肩膀转了个身,变成了平躺在小三的身上。小三比他高大,穆仙川蠕动身体,在棺材中慢慢移动,来到小三身子中部,一双手背在后面,在小三腰间仔细摸索,半晌,果然摸到冷冷硬硬的一把匕首。
  小三是村中最悍勇的孩子,平时最爱舞刀弄棒,他有一把皮鞘匕首,花纹精美,锋利无比,据说是来自关外。小三曾经在孩子们面前炫耀过,如今他死了,这匕首果然陪葬了。
  穆仙川全凭手指的力量,慢慢将那匕首拔出鞘来,动作简单,却需要全身耸动配合。待到成功,手指僵得几乎抽筋。他歇了歇,用锋口去割绳子,割不得几下,匕首便脱手滑到一边。穆仙川又得去找。反复几十次,终于成功,穆仙川双手鲜血淋漓,屁股后背被割了十几刀,小三无知无觉,肚子上更是一片狼藉。
  手既然脱困,脚上的束缚就容易得多。穆仙川终于重获自由,再想推开棺材盖,这力量却不是他能有的了。灵机一动,索性躺好,单手握住匕首,以匕首柄轻击板壁。
  外面的守灵的人一晚上就听见这棺材里窸窸窣窣,本来就不放心,这会儿再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担心,连忙叫来小三爹。小三爹得报,怒气冲冲,道:〃棺材仔还没闷死?我送他一程吧!〃
  自恃力大,推开棺材盖,空手来抓穆仙川。穆仙川等这机会多时,哪里能够错过?一挺身坐起来,手中匕首一挥,狠狠砍在小三爹的手腕上,虽然力弱,也割得不浅。
  小三爹大吃一惊,往后一退,穆仙川已经在棺材中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尽是血污,面目扭曲,一手拿刀,虽然还是个孩童,但直如凶神恶煞一般。灵堂之中虽然也有几个大人,但在这一刹那,竟然无一敢近身阻拦。
  这时天光已然见亮,穆仙川跳下地来,夺路而逃。后边胡家的人大呼小叫,他都听不进去,他这时想的,只是蔡姨
  蔡姨,战胜那个妖怪了吗?
  穆仙川跌跌撞撞跑出胡小三家,后边是一群胡家的大人追赶。他人小腿短,直跑的话,肯定跑不过人,因此只是利用房前屋后柴垛、猪圈,左一转右一转地乱钻。大人们先前被他的灵活敏捷甩开,可是镇定下来合围包抄,穆仙川的优势马上越变越弱。
  眼看穆仙川就要被人捉住,忽然前面有人问道:〃深更半夜的,干什么呢?你们不睡,别人也不睡了?〃原来是村长胡庆,看到一群人在捉穆仙川,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胡家人面对村长的时候,自知理亏,一个个站直了身子,无话可说。穆仙川见胡庆叔威严,后怕委屈,哭道:〃他们……他们活埋我!〃
  胡庆身子一震,蹲下身来,看着穆仙川的眼睛,将他脸上的血污泥沙擦去,穆仙川委屈起来,哭个不休。胡庆叹息道:〃仙川,你知道么,前两天有一个白衣的相士来过我家。他说,'你们这村子,黑气冲天,大难将至。十年前借尸投胎的煞星,正渐成气候。小心啊小心'。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骗吃骗喝的骗子。可是他又说啦,'阴阳有数,死的若是不死,那么活的也便不能活了'……'死的若是不死',这不是在说你么?'活的也就不能活了',小光、小三不是都死了么?〃
  穆仙川一阵迷糊。胡庆轻轻夺下穆仙川手里的匕首,道:〃仙川,你救救咱村吧!〃突然间一用力,已经拧住了穆仙川的手腕。穆仙川大惊,突然明白了胡庆想干什么,忍痛劈面一拳,打在胡庆的眼上。胡庆全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凶悍,手一松,穆仙川下面又是一脚,踢完之后,撒腿就跑。
  胡庆疼得原地直蹦,大叫道:〃抓住这个棺材仔!〃小三家的人大声咆哮,不一刻,整个村子都被他们惊醒了。火把灯笼,将村中路口一一封锁,群情激奋,人们终于决定,趁着蔡姨不在,一定要解决穆仙川这个祸害!
  穆仙川东躲西藏,渐渐被人逼至绝境,一眼看见路边的麦秸垛,连忙一头扎了进去。左钻右拱,不料他这时激动力大,〃噗〃的一声,竟从另一边钻了出来。〃啊〃的一声,一个女孩儿惊叫,原来是小慧打着灯笼走过。
  穆仙川松了口气,对小慧笑道:〃嘘……〃
  小慧已尖叫道:〃棺材仔在这里!棺材仔在这里!〃
  穆仙川目瞪口呆。小慧天真善良,以往游戏时,一向对自己最好。可是现在她这一声,可是把他害了!大人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将穆仙川扯将出来。
  胡庆找来一截牛皮索,亲手将穆仙川牢牢绑住。有村中老人将自己备用的寿材贡献出来,胡庆将穆仙川放入棺材,道:〃仙川啊,别受罪了。咱们不能再留你了,下辈子,你下辈子投胎投个好命吧!〃
  穆仙川小小的身子落在空荡荡棺材里,那棺材是给大人用的,没有陪葬、没有铺垫,棺材盖盖上、棺材钉钉上。穆仙川大声哭叫,可是哪有人来救他?然后棺材晃动,沉入地下,〃轰轰轰〃的沙土落下,带来巨大而空洞的回声。空气变得沉闷、炽热,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仿佛被压塌一分。
  无边的黑暗和巨大苍茫的恐惧,像湿漉漉的裹尸布,将穆仙川紧紧缠住。他像是一尾落入油锅的活虾,动弹不已,用头撞、用脚蹬,血从他的额头汩汩流下,像一只只多足的虫子,爬过他的脸。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去救蔡姨?为什么我要被困在这里?为什么棺材仔就只能回到棺材?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害我?
  穆仙川瞪大眼睛,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烫伤了他的口鼻。黑暗蠕动,棺材扭曲成一条蛇,穆仙川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一点令他渴望、神往的灵光。
  穆仙川轻飘飘地浮起来了,他的身体轻盈,像是倒进清水的油脂。牛皮索逐一从他的身上滑落,世界发生了变化,绚烂的光芒像水中幻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嘈杂、纷乱,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声音绵绵不绝。
  村民都已不知去向。一团团若有若无的影子掠过穆仙川的身体,像微风拂过。穆仙川惊奇地注视着一切,然后他想起蔡姨,可是他茫然四顾,却看不到应有的村落、树木、星斗……
  世界在他的眼里,完全变了模样。
  蔡紫冠侧卧在床头,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油灯,脸色惨白,久久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红绫忍不住好奇,追问道。
  〃那是一场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已经成真的噩梦。〃蔡紫冠慢慢地说,〃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站在村子里,已经是中午,可是村子里,却没有人在,或者说,没有活人在了。村子里房塌屋陷,到处是残肢碎尸……我很惊讶、很害怕,然后我看到了某一堵墙上的一个破洞:那是一个人形的窟窿,有极为清楚的轮廓,我走过去,发现我和那个人一样高矮、一样胖瘦。
  〃蔡姨说我在生气、恐惧的时候,会爆发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法术。后来我知道了,我能消除一切空间,甚至将一切碰到我的东西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距离对我来说不存在、万事万物对我来说不存在,这种法术,叫做'破宇'。〃他沉默了一下,〃在我失控的时候,我走遍村落,碰到的所有人,都被我削去了肢体。那一晚,我几乎杀了村子里一半的人……〃
  〃你……你……〃〃没死的人也都逃走了,村子元气大伤,之后就破败了。它离这儿不远,你要是本地人的话,大概也听说过这件事。〃
  〃长富村?〃〃对啊。〃蔡紫冠仰面躺着,胳膊搭在额头上,〃长富村……真奇怪,十年来我很少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可是你问起,我却……〃
  〃我们有缘。〃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