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人
算叫醒他。就这样睡去吧。也挺好的。
23
你耸耸肩。你已吃过晚饭,炒粉,三元钱一碗,很咸,掌勺的师傅或许是以为盐放得多,味道就足吧。你没有直接回到旅馆。雨丝已收住,空气透着清凉,还有股子甜腥味。石板路湿漉漉的,漾出一层光泽。你小心地避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水洼。你来到一个石桥上,水流哗哗地响。桥长约三米,仅允四人并肩而行。桥身斑驳,生满墨绿的苔藓。水面有着漩涡。你看着水面出了神。
应该如何来叙述呢?开始与结束并无线性关系。因果并不一定存在。很多东西突然冒出水面,又很快沉下去,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水面有些花纹,不太干净,绿油油的,还长着短短的毛。一顶破毡帽的中央有个不算小的洞。水与空气一起从洞里穿过、跃起,身手敏捷,哗啦啦地响。帽子下面是她。她睡着了。小脸白白嫩嫩,不过没有了光泽。
她是你朋友。不是女朋友。你出门时她还在厨房做菜,油在锅里烧得吱吱响。你对她说,我去街上砍人。她点点头说,早去早回。她在烧条鱼。鱼是你帮她杀的。她讨厌杀鱼,却又喜欢吃鱼。你便找了个没啥事的下午把她搁案板上的那把刀磨得飞快。她一般用左脚踢开门,进门不转身,脚跟顺势往后一磕,门就关上了。她的鞋子尖尖的。你问她为啥不穿运动鞋,这样若遇上见色起意的歹徒时也好跑路。她说,歹徒有什么可怕?又没有谁真是青面獠牙。所以她完全能用这尖尖的鞋踢爆他们的睾丸。她挥了下手,你赶紧退开。你相信她说的话。有次,你喝醉了酒,手搀在她的乳房上。她上身不动,下边却一腿飞来直接把你送医院里了。害得你好长一段时间,一见到尖尖的东西,心里就别扭,吃不下饭,差点儿跑去心理诊所了。
她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你与她同住在一个屋子里。住了约半年,住得“您好”什么的全变成“喂”。这让你有时弄不大明白她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她养的那只狗。对了,那是一只西施犬,是假货,虽然一样会吃骨头会跑步会爬上人的膝头翻跟斗,但确实属于伪劣商品。这个结论是你一个在技术监督局的朋友来看你时做出的。为此,她每次见到他时,总要重重哼上一声,顺手拎起“喂”的耳朵,将它重重地甩出窗外。“喂”很乖,知道主人在与它戏耍,所以飞快地跑回来,嗷嗷直唤,兴奋得想跳迪斯科。她便又在它屁股上踢上一脚。“喂”便明白过来,掉转头冲着你那位朋友低沉地吼。
你那朋友接连来了两个星期后,就不再来了,他去泡另一个脖子比较白的女孩儿了。女孩儿你也认识。人长得不俊,嘴却甜,会叫哥。这很让你受用。可惜她还有许多大哥以及一些特大型的哥。女孩儿喜欢趿着一双透明鞋带的半跟鞋到处跑。一会儿跑山上,一会儿跑湖边,一会儿跑到摩天轮上大呼小叫。她长得最好看的地方是她的脚趾头。一个一个,有点像孩子嘴里吮吸的奶头。
她不认识这个脖子白白的女孩儿,两个人却打过一架,互相揪头发。女人打架很富有观赏性。鼓鼓囊囊的乳房互相碰撞当然要比泰森与刘易斯的拳头好看。你敞开门,搬把椅子坐下来,看她们打。你都忘了她们为什么打架。总之,她们像发了情的母蝎子,又有点儿像母牛。你见过这两种雌性动物。母牛一般不打架,只叉开腿等两头正在干架的公牛中的胜利者。你之所以说她们像母牛,是因为她们嘴边喷出的白沫。你记得,一头看起来很健康的母牛在喷出口沫后,就被邻村杀牛的一锤子敲死了。杀牛的说那牛病了。所以它得死。那时,你就觉得这话不一定对。现在你知道这叫逻辑错误。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会到处去找一些潮湿、阴暗、面目可憎的石头,翻开它们,能见到几只惊惶失措的蝎子,这时用树枝钳起它们,一只只塞入空瓶子里。不用几天,它们会饿死,饿得张牙舞爪的。你便将它们一只只倒出来,用手拎起它们的钳子给来村里收药的货郎们看。他们就会给你糖吃,会用黑乎乎的手摸你的头。
她与女孩儿打架的那次,你看见了她的乳罩。粉红色的,在一团团光线中,迷人得很。你本来希望她能把女孩儿的乳罩扯出来。可她手劲不大,只能拽着女孩儿的头发不放。女孩儿火了,说烂屄还不松手。她没松手。她当然不能松手。如果她松了手,就意味着她承认自己是,那么她迟早会变成所有人眼里的烂屄。这个道理你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而当时她想都没想,就已在坚定不移地捍卫着它。所以后来你请了她吃雪糕。她吃雪糕时从来都是狼吞虎咽。你说她没女人样。她轻蔑地瞪了你一眼把嘴张得更大了。她的牙齿白森森的,极为锐利。女孩儿便是败在她的牙齿下。女孩儿见说烂屄没用就提起膝盖撞她的小腹。她的脸顿时青了,身子软下去。她抱紧女孩儿的腿,一口叼住女孩儿露在外面的大脚趾头不放。女孩儿一屁股坐地上了,先用胳膊肘在她背上猛击几下,渐渐地,哭声迸出嗓子,一点一点,终于双手捂住脸,肩膀急剧颤抖。
“喂”跑过来,越过她,蹿到女孩儿肩上。女孩儿晃晃身子。它掉下来,摔疼了,生气了,打几个滚,翻身站住,全身毛发耸起,眼睛里射出褐黄色的愤怒的火焰。它咧开狗嘴,汪汪叫了几声,前肢一扬,后肢发力,跃上了女孩儿的膝盖,忽然蹲下身,迅速蜷曲成一团,甚至懒得再打量四周一眼。这情形有些好玩。你笑起来。女孩儿就说,你个烂屌的。女孩儿的方言口音较重。你一时没听懂。你说,应该没烂掉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女孩儿的哭声大了,伸手抓住“喂”的尾巴,抡过一个弧,“喂”飞到你的床铺底下去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她说,这不要脸的婊子说你鸡巴烂了。你还笑。你说,没烂,肯定没烂。要不要我脱下裤子给你们检查?女孩儿咧嘴呜呜地叫了几声,迅速从地上弹去,像一粒子弹射入茫茫夜色。她说,你真无耻。你继续笑,说,无耻是我的本性。卑鄙是你的座名铭。她也笑,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你的喉结往嗓子眼处爬了爬。你咽下一口唾沫,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拍拍身上灰尘,看看你,看看从床铺底下钻出来的“喂”,又扭过头看了看门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忽然放声大哭。她说,你烂鸡巴的。她又说,你鸡巴烂了。她继续说,你是鸡巴。她一头扑入自己房内,同时用左脚后跟灵巧地关上门。
屋外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夜色露出无数个粉红色的伤口。她的乳罩也是粉红色的。感觉很熟悉。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可你分明没对这些粉红的颜色干过什么。你挠挠头。你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瞧着屋外。在你与夜色中间有十二米长的客厅。客厅尽头是一个小小阳台。阳台上挂着几条鲜红的内裤。你起身,走到阳台上,把鼻子埋入其中一条镶有蕾丝花边的内裤里,使劲儿地嗅了嗅。只有肥皂水的味儿。她与女孩儿刚才的语文水平表现得确实糟糕。除了那几个下半身的词汇,就没有稍为新鲜好玩一些的东西了。得用肥皂水好好洗洗。
你敲敲她的门。她没理你。你又敲了敲。她还是没理你。你继续敲。你敲了有一百多下,她咣当下打开门,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她说,你想干什么?你说,看看,不干什么。她说,去看你妈。她咣当声又把门关上了。你想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件事没办,于是,赶紧一个箭步跳起来,顺便将溜到脚边的“喂”踢上半空。你奔出屋,飞快跑,边跑边蹦。你拦住一辆的士。车子开得很快,你往车窗外东张西望。可你始终不能找不到女孩儿满是泪水的脸。
女孩儿后来没有再找过你。那个技术监督局的朋友倒因这事来了。他想揍你。他都埋伏在门口那堆草丛里准备挥起木棒了。不过,他看见了她。她那天穿件吊带背心,裙子短短的,臀部小小的。他便没有把这棒子挥下去,茫然地从草丛中站起来。你没问他来找自己干什么。你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目瞪口呆的男人有点儿眼熟。你扭过头。你跟在她屁股后仔细回想这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记得确实发生过一些事情,可总想不起它们为何要发生。它们应该与自己毫无关系,可又无法与它们撇清关系。它们是一群蚂蝗。她开门的时候,你愣在门外。她踢门的时候,你那个朋友从草丛里跃过来。他扔掉木棒,拍了拍你肩膀,说,干嘛呢?进去啊。你恍然大悟,赶紧进了屋。
他帮你倒了杯水,示意你慢点喝,又往厨房里瞟了几眼。她正在里面剁骨头。骨头是你买的。三块五一斤。是腔骨。排骨得五块,比瘦肉还贵。你喝完水。他小声问,她谁啊?你没吭声。他又嘀咕了声,你丫就因为她?你说,我没干啥。他说,也难怪。你说,难怪什么?他说,难怪女孩儿学校回来就直扑你这,你却绝情绝义地把她撵走。你说,我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真没?你便把手指头往杯子上重重一敲,说,我没。他咧嘴一乐说,那我上了。你说,关我屁事。他说,你真没上?孤男寡女一间屋子。你说,六十多亿人都挤在一个小小地球上,要是大家一见面就互相脱裤子,那会有多好?他说,那我真上了。你把水杯朝他砸去。他稳稳地接住,放好,双手连搓几把,脸上泛起红光,喉咙里冒出一串古怪的声响。他说,你丫果然变态。你没理他,把头埋入膝盖中。他起身往厨房里去了。
过了几分钟,似乎又是几十分钟。他从厨房里出来。脸色半红半白,纸糊的样,古怪得紧。他瞥了你一眼说,妈的。你说,一起吃饭。他摆摆手说,改天。他匆匆推门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默不作声地把筷子摆好,把骨头汤端上桌。你起身帮她盛了饭。开始吃饭。饭有点儿焦味,很难下咽。骨头汤也不好喝,有股子糊味。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回房间了。你收拾好碗筷,继续坐在椅子上发呆。“喂”爬在沙发上一会儿看看你,一会儿看看紧闭的房门。房间里还有几只蚂蚁。它们在桌子上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走。你想了想,便到厨房的垃圾袋内捡出一块骨头扔在桌上,并摆在蚂蚁必经的路上。
蚂蚁发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先是有点儿疑惑,互相碰着触角,并绕着这块骨头来回转悠。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终于情不自禁地挥舞起触角。它们奔跑的速度愈发快了。无疑,它们想把这个讯音传递回大本营。它们在骨头上又连续碰了碰头后,其中一只特别健壮的便飞快地往下爬。它的脚步因为兴奋都有点踉跄。它在快爬下桌的时候,你伸手摁死了它。骨头上的那几只蚂蚁似乎等得心焦了。这一次,有二只蚂蚁同时往下爬。一个朝东,一个朝下。它们在爬出桌的时候,你又摁死了它们。又过一会儿,留在骨头上的蚂蚁似乎意识到什么,从四面八方纷纷往下爬,有的还在桌上兜着圈子。不过,骨头上还是留下一只特别细小的。你把往下爬的蚂蚁全部摁死,再全神贯注地看着最后一只小蚂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蚂蚁也往下爬了。你没摁死它,默默地看着它。它爬得很快,不慌不乱,似乎已作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它穿过桌子的缝隙,越过桌底的几根木条,沿桌腿一直向下,再爬入沙发底,不见了。“喂”已经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这个世界安静得很。你也睡着了。等你醒来后,你看见骨头上满是蚂蚁。你试图找到那只小蚂蚁,却分辨不出。你用纸裹起骨头,朝窗外扔去。这些蚂蚁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第二天,你那个朋友又来了,并不停地与“喂”开着玩笑。她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却没拒绝他进她的房间。他们把房间重重关上。你就在房间外与“喂”做着各种游戏。但一个星期后,他不来了。你去找他,问为什么?他奇怪地瞪着你说,你真不知道?你说,知道什么?他就嘿嘿地笑,没再理你了。他看你的眼神很像你摁死那几只蚂蚁时的眼神。这令你有些恼怒,你便冲上去打他,他则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将你打倒。他原来是校足球队的,你原来是啦啦队的。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绝望。这是一种让人手脚冰凉并不停颤抖的绝望。你抄起板凳、饮水器、书与鞋子朝他砸去。他一一避开,并再次用一个准确的左勾拳击倒你。他说,你真贱。
你不明白他为何说自己贱,去图书馆查字典。字典上说,它有四种解释。价钱便宜;地位低下;卑鄙;自谦。你有些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