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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斗,落在水面上,不再动弹。她想起小姨,又小声喊了几下,然后便瞅着水面直发愣。不知为什么,撒在水面上的花瓣一下子便泌出微香,也许因为井底光线比较幽暗,又或是有了水的滋润。她眨眨眼,井底水面上的那个影子却似乎对她招起了手。她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抠紧井沿处几个窟窿,心慌得厉害,怦怦直响。她以为自己要掉井里了,眼前蓦然跃出一团嗡嗡作响的金色的星星。 

  他想了想,说,人在高处总有往下跳的欲望,特别是当人趴在井沿边。因为井就像是女人的阴道,我们从那里来,当然也想回到那里去。子宫是最温暖的地方。这是生命的烙印。所以,你当时有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奇怪……她冷不丁笑起来,随手点燃一根烟,看着他,眸子里的光线先是明暗不定,然后渐渐迸裂,忽然,凝结住,无形却有质。这让他有些心虚。他绞动一下双手,骨节处暴出一阵脆响。他不是心理医生,对自己说的话并无多少底气。他咳嗽一声,没再说下去,手指伸出,在茶褐色的玻璃上轻轻叩击,似乎若有所思,样子显得特深思熟虑,不过却心知肚明,自己的心神已全为她转述她小姨死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吸引住了。她说,她的小姨跳井前,从她身边走过,她闻到小姨身上的香气,没看见小姨脚下的影子,而事实上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大,大得整个院子没有一丁点声响。小姨好像摸了一下她的头,又好像没有。小姨说,她以后嫁的男人会比她的头发还多。她说着话,把烟灰弹在玻璃上一叠翻开的沾满酒渍的塔罗牌上,嘟起嘴,轻轻吹口气。这些烟灰便无影无踪了,像长了飞毛腿。她叹口气,小姨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呢?她说完眼泪便不见了,咯吱咯吱地笑。她问他,她是不是很漂亮。他说是。 

  她的确是一个天生尤物,她的存在让男人想犯罪。譬如现在,他就很想亲亲她的嘴。只要不是瞎子,那一定可以看出她的唇上并没有涂抹任何口红,但她的唇不仅艳,软,而且香,轮廓分明,不要说男人,大罗神仙怕也会心猿意马。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他没有吻她的权力,她没有被吻的义务,虽然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同时出现在某个空间里,按常识来说,两者应该发生一点故事。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仍只在他肚子里发酵,并不能倒进酒杯倾入嘴里,品咂其中美味。或许他们都会很乐意享受吻与被吻的滋味。但想尝美女的吻似乎也得先拿出等量的硬通货来换。这个道理很多书上都说过,有的书上还特别用了大号的黑体字,所以他还是记得比较清楚。说句良心话,像她这样的美女若只属于一个男人,确实有点暴殓天物。她的小姨还真有先见之明。不过,她那时应该才几岁大吧,一个大人对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还多少有点血缘关系,这个诅咒未免太有点恶毒了?如果说只是恶毒,那为何不把还是孩子的她掐死扔井里去?那样不仅恶毒、还省事、还干净利落。这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他也笑,脑袋里已是稀里糊涂。他伸出舌头,耐心地舔着手指头上的手指甲,手指甲其实也有很多种味道,当人万事如意时,味道甜得很,当人屋漏偏逢阴雨时,味道就苦得很。当然,这些知识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纵然将它们公之于众,别人也多半没法从中尝出人生五味。大家各有各的活法。 

  那天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她坚持要他搬到她哪里去住。那是一个藏在城市角落里一个很老的四合院。大宅门上黑色的漆几乎剥落光了,门前的石狮子,丢了一只,另外一只却被砸成两半。到处落满灰尘,门是旧的,砖是旧的,不过,她与他倒是衣着光鲜的。门响了一阵,退往两旁,他跟在她身后跨过月牙状的门槛。进门照壁处的那株玉兰树上挂着一面巨大的蜘蛛网,直径居然有一米见方。他从玉兰树下走后时听见她叹息了一声。她说,这蜘蛛网上原来有一只大蜘蛛,力气很大,甚至能抓住刚开始学飞的小鸟,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见了,或许是被大鸟啄去了吧。他心里想着,没吭声,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口井,井台很阔,井口却小,不会比她的臀围大上多少。他走到近处随意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头晕目眩。井极深,且呈倒葫芦状,里面最大处的直径约有两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若有人不小心掉下去,那可是糟糕之大极。这口井应该有很多年的历史。掀开在井口旁边的铁盖锈迹斑斑,井檐也沾染着锈水。一些半枯半黄的落叶不时从空中飘来,在井台上打着旋。他站在长满苔藓的小青砖上发起了呆。他想,最早建这口井的人恐怕并不是为了打水喝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扭过头去看天边。她说,这里不久要被夷为平地,要建好高好高的楼,原来在院子里住的人都搬走了,可她却不晓得自己能搬到哪里去。她说,有一天,她的妈妈忽然扔下她与爸爸还有小姨,与一个长得很丑很丑的男人走了,那个男人是小姨请来的医生。爸爸生气了,奸污了小姨,小姨夫杀了爸爸。警察来找小姨夫,怎么都找不着。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警官朝她蹲下身,说她也不知道小姨夫藏在哪里。她就指了一下阁楼。阁楼还没一尺高,很难想象一个大活人能够藏在里面。她说,小姨夫就在哪里趴着呢,我怎么会不知道?警察从阁楼里找出了暗道,小姨夫被枪毙后,小姨跳了井,死之前,她对她说了那句话。那天,小姨洗了头发,非常漂亮。她当时八岁,她被送进了孤儿院,十年后,她离开孤儿院,又回到了这所房子。她笑了。她对他说,你怕吗?她指指井口说,每当她走到这里时总能听见小姨说的那句话。她边笑边用手指头刮着鼻子。阳光让她的鼻子变得透明。她的样子真好看。 

  他也笑了。他说不怕,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又怎么会怕这些事呢?他告诉她,他结过婚,离过婚。结婚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离婚是因为这个女人只爱他的钱,并为此帮他买了巨额人身保险,然后雇人在他那辆桑塔纳的刹车片上动手脚。她太贪了,不应该买保险,而且事先竟然不对自己打半声招呼,否则他还真会以为是刹车片失灵。他从悬崖上翻了下去,不过命大福大没有死成,当保险公司来调查,并出具相关证据时,他这才弄明白,并为自己当初竟然会看上这么一个女子而羞愧。杀人,那也是一个技巧活,怎可以为贪欲蒙蔽住眼睛?活做得这么不地道,就是杀成功了,那也无趣得紧。譬如把人分筋错骨大动手术,双手拧成麻花别在脑后,双腿一条向前一条朝后,然后把人放出去,让他在山道上走,他自然会四仰八叉掉到山涧里去。这样的杀人法子显然有趣多了。他说,他虽然恨她,最后却没有报案,而是给了一大笔钱请她离开,并因此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以后若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绝对不会是贪图他的钱财了。他又说,他还请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喝过几回酒,讲明一切责任皆在自己,刹车片上的切痕也是自己不小心割出来的,所以他不仅不要人身赔偿,而且也不要车险赔偿。他说,当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说大恩大德只待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可他前些日子看见她时,她眼里的凶光可真让人毫毛倒竖。 

  她就笑,说,编故事吧?他说,爱信不信。她说,她也会编。她指了指身边的井说,如果她说这里面不仅有她的小姨,还有她妈、还有那个好丑好丑的男人,会有人相信吗?他说,不知道。她不作声,皱起鼻子,说,她跟过的男人,已经比小姨的头发还多。他点点头,打量着四周,阳光像雨点刷刷地落下,庭院里升腾起一阵热气。他瞥见假山石处有几片影子在晃来悠去。他眨眨眼,影子不见了,几根藤萝洇出一股阴森森的绿意。他打了个寒颤,扭过头对她笑道,把井填了,然后忘掉它。咱们一起来做这个游戏,好不好?她嘴角往上一挑,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咱们?他说,是啊,咱们。委屈大美女了。她就笑。 

  她与他填了这口井。她非常能干,甜甜地叫着大哥喝水,愣让运送沙石的司机主动把价钱打到五折。她仍不满意,继续浅笑倩兮地侃价,价钱最后就变成了三折。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快活极了,每一次司机开着翻斗车轰隆隆把沙石倾入井中时,她都在一边呼拉拉拍起手掌,唱起歌,像个孩子欢快地跳着舞。他也很高兴。他对这个井里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她的身影与他前妻的影子不停地重叠。他都有点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前妻的确说过“大恩大德只待来世结草衔环来报”这句话,一边流泪一边咽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眼睛里还冒着绿幽幽的光。他记得当时自己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就迅速冰凉,冰冰凉,眼睛里连一粒火星也没有剩下。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开始确实是在与她说故事。事情的真相是他弄断了他前妻驾驶的汽车的刹车片。不过,他在他前妻弥留之际俯在她耳边轻声地告诉了她,当然,他没有去买保险,那太愚蠢了,也一点都不幽默。他告诉前妻,还记得那个整天轰隆隆响冒着浓烟到处污水横流的纺织厂吗?他的前妻是那家纺织厂厂长的独生女儿。她听到那家纺织厂的名字后,眼睛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笑了,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笑了。 

  纺织厂离铁路约有五里远。拐上山坡,顺一条脏得发臭的小河流慢慢往前走,就能看见一些疲倦的死寂的脸庞。他低下头。他不想看他们,只喜欢看路两边那些东倒西歪的水稻。稻田里泛着点点油光,太阳在油光上面懒洋洋地打着滚,没有小虫飞过,没有鸡鸣狗吠,偶尔会有风,风把褐黄色的稻杆折断,稻田里便掠过一片惊慌的涟漪。他走到纺织厂的土墙边,望了一眼四周无人,扒开茅草,弯下腰,飞快地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废弃涵管里钻进去,喘过一会粗气,屏住声息,蹑步移到厂长办公室的后墙。墙壁上有两个窟窿。他就趴在哪里往里看。热辣辣的太阳把脊背烤得噼哩叭啦响,灼热的墙壁也烙得他胸口发疼。他舔着嘴唇,额头冒出汗珠。妈妈就与那个胸口有汗毛的秃头厂长在里面。妈妈,没穿衣服,光着屁股,妈妈的乳房像一堆面团松松软软地垂下来。他津津有味地看着。有时,妈妈会哭,有时,秃头厂长会抹眼泪。他觉得他们真是有趣极了。他想,要是爸爸看见他们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样子一定会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可惜爸爸死了。他怔怔地看着病床上逐渐死去的纺织厂厂长的女儿。没过多久,她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了好一会,两个眼睛都肿成桃子,这才在医生护士的劝说下缓缓收住眼泪。说实话,他的前妻长得一点也不比她差,只是更为丰满。他很想念她肉体的芳香。他把手指头伸入嘴里啃了又啃。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处遇上她,她又为何肯嫁给他的了。 

  如果说生命只是一场玩笑,婚姻则无异于一场谋杀。他叹口气,古怪地笑起来。这个世界真荒唐。他在检点前妻遗物时,发现一封信。信纸已经发脆了,信的落款是那位秃头厂长的名字,信是秃头厂长写给女儿的,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对往事美好的沉缅,小部分内容是财产分割。厂长说,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她这位哥哥忽然不见了。厂长对他的女儿说,以后若有缘能遇上,务必把财产分给哥哥一半。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他来到床边,她仍躺在床上。他在她身边躺下。十四岁的那年,爸爸死的那天,他扒上一辆货车后,就是这样静静躺在煤堆上。只不过,那时是星空灿烂,而此刻头顶只有一块洁白的天花板。他侧过身,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真好看,脸上的轮廓非常柔和,笔意却清晰得紧,似极了一张工笔画。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现在,她不会再把舌头吐到他嘴里来了。他用心地品尝着她嘴唇上那抹红色,说来也怪,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身体还是这么暖和,嘴唇还是这样柔软,难怪张阿婆说她有福气。他歪着头打量着她脖颈处那根青色的血管,上面有一点淤痕,不过,没关系,隔壁邻居也知道他与她有多么恩爱,他与她昨夜玩得是多么疯狂,他身上的淤痕也不少,她只是运气不佳罢了,这用医学术语便可以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才叫技术活。他想了想,拨通电话。不对,不是110,是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