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人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露出背上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陌生人后背上雪白的皮肤让他意识到某种危险。他嘟囔着,继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洞。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硬挨,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狠地扣动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第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那雪白的獠牙穿透一对赤身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认得这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都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的身子被火铳打得稀巴烂,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哆嗦着,往铳里填上火药,冲他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喉咙里嘎吱有声,似乎想起什么,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你是?……”,他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张筛子,下面半截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响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咽喉处一紧,眼前一黑,再也说不出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了出来,似乎要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正悬挂在一根枯藤上。非常奇怪,那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可他们的村长却偏偏就这样吊死在上头。谁也没见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放了好一晌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死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村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上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4
给你讲这个故事的朋友姓吕,叫吕日。过去喜欢写一些诗,后来不写了,一心一意与老婆过日子。老婆是幼儿园老师,娃娃脸,挺可爱的,但听说生活作风不好,与他未结婚之前与几个男人上过床,听说她的大腿根部还纹有一个男人的名字。你没有问他为何要娶她,不管如何问,这种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
吕日是山里面出来的孩子,人长得挺帅,轮廓分明,就是脸有些黑,印堂老暗着。他分配得不好,九O年毕业,学中文,被分到深山里面的一所林场。林场风景很好,房子是当年建“共大”遗下的,整整齐齐两排。四周都是竹子,凤尾竹,竹杆碧绿,竹叶晶莹,林子里面是厚厚的腐殖层。你说,人在里面呆不了半晌,就会觉得有一股子彻底的幽凉泌到骨头里。吕日却表示反对,说这是死寂,令人毛骨悚然。你说,就没有过风吹竹林万籁俱静的时候吗?吕日说,我是年轻人,年轻人的血是热的,我还没到枕漱松泉的那层次。携轻风、伴明月、踞山巅,偶发清啸于云边,这确实好听,让人向往。不过,这也得先从那万花丛中走过来。山若没有人的思想的注入,没有一个返朴归真的审美态度,这山便是丑陋的山。我不喜欢附庸风雅。我流过太多汗水,我那个村子里因为采药摔死在悬崖下的人可不少。现在每年也有好几个。山,对我来说,是一头吃人的野兽。
吕日见你沉默下来,就从床头翻出一个练习薄递上你。上面全是他写的诗。笔迹正整,一点也没有所谓诗人的张牙舞爪。
树的影在房子的上面乡村的夜晚总有着风与大山崎岖的路沙沙地响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萤火静静地游空气中弥漫着麦田的芬芳我看见它们正在潺潺流水间一滴一滴清脆地响
诗写得并不好。无甚新意。字词也稚嫩。但有些许空灵,且真实。这种不停地回头看一看自己身后,蓦然一喜,若有所悟的感觉你也有过。你说,麦田是芬芳的。你既然写得出来,为何做不到?吕日就笑,说,你知道我写完后干了啥事?你摇摇头。吕日起身从门背后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期刊中捡起一本扔过来。封面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影星。期刊已经旧了,纸页泛黄,散着一股霉味儿,但仍能看出女影星脸上那些干涸结成硬壳的痕迹。吕日说,我回屋后就一手拿它,一手套弄着自己的那玩意儿。你就笑。你也手淫过。你没再说什么,从屋角的瓮里舀出勺米。竹林旁边有一处水溪。水极为清冽,据说是泉水,可以直接喝。溪里的石头大小不一,圆滚滚的,颜色漆黑,没有泥巴,很干净。水里似乎没有鱼,但有小小的虾。随意翻开一块石头都能见到几只。水寒,手浸入其中便恍惚觉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正被这些寒意一丝丝拽了出去。你淘干净米,招呼他一起把从家里带来的咸肉切好洗妥,找了几根树枝搭成一个临时烧烤的支架,再将厨房里的锅搬出来,开始生火做菜。那天林场里的其他人都去镇上赶集了。阳光挺好,若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头顶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壁立。这茫茫寰宇似乎也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
没多久,吕日去外面打工了,过了一年,回来了,问他在外面混得如何也不肯说,只是嘿嘿干笑。班不去上了,整日就在舞厅呆着。吕日对跳舞似乎极有天份,他说这是因为他妈会跳忠字舞。这个你信,当年万民共扭忠字舞,不要说居于穷山僻壤的人,就算山沟里的一头野兽,听见喇叭声后,也会依葫芦画瓢来几下。那时,跳舞在老家算是风靡一时,短短一条不足五百米的商业街,就有五家舞厅,“大富豪”、“青苹果”、“凡人舞动”、“大自然”、“月亮湾”。至于各个单位自办的舞厅更是数不胜数。
“跟着感觉走、紧抓着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吕日在舞厅混了没两个月就与他老婆打完了从认识到结婚的这场“闪电战”。你做他的伴郎,一桌挨一桌喝过去,喝得面如金纸,差点儿当场呕吐。那是你平生第一次醉,头疼若刀割,却很是开心。酒是自家酿的水酒。在饭店门口摆了整整十二大瓮,那种泡咸菜的最大的瓮,一律用烧着了的稻糠养着。街上平时也有零卖,二元钱一铝壶。酒色看是轻薄,微微的米黄色,喝到肚内浑似炭烧。你见过做这种酒的药引,白色的,与街上卖的袋装汤元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啥成份。据说里面含有许多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过,没有听说有谁喝死掉。也许是慢性中毒。但这不能妨碍大伙儿高兴。
吕日穿着从省城买来的西装革履,样子人模狗样。衣服是他丈人买的。他丈人是握有实权的副局长。大家都说吕日狗日的好福气。吕日的爸妈也从山里赶来了。爸爸盘着腿坐着发愣,妈妈则一直在抹眼泪水,见了吕日的丈母娘,忙不迭地起身,伸出双手,嗓音颤抖,说,亲家母、亲家母……样子滑稽得很,你却笑不出来。别人或许没注意,你却看见吕日丈母娘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色,右手食指在吕日妈妈的手掌心轻轻一触,就迅速缩回,嘴里虽然也说着亲家母,脸已转向旁边的宾客。一切闹哄哄的,让人头晕脑胀。你去上厕所。厕所在饭店后面,中间有几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你走到某个窗台下,听见吕日的老婆正在小声嘀咕,你家那些穷亲戚咋好意思只包六块钱?一桌六十块钱,还不够烟钱与酒钱。你往门缝里瞥了一眼,吕日一脸陪笑,说,就当喂狗,算了,乡下人没钱呢,烧一车炭还买不到你的一支口红,与他们计较个啥?
吕日的老婆身材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身鲜艳的火红色的旗袍,让人不敢再看下去。你抽抽鼻子,没敢发出声音,撒完尿,溜回席间,继续喝酒。你包了六十块钱,你应该不是吕日说的狗。酒喝得凶,喝得急。中途又出了几趟厕所,胃里实在难受,吐了好几回,到后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是干呕,仍然难受得紧,就把手指伸入喉咙用力抠。
过了一些日子,吕日从林场调到县城的小学当老师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吕日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光阳”踏板车去接老婆。有几次你叫他,他没有听见,卷起一路灰尘,从你身边呼啸而过。你与他之间的来往日渐稀疏。不过,你还是去过他家一次,装修很好,水曲柳贴的墙面、水晶吊灯、乳白色的防罗马门柱的隔断、厚厚的地毯。你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他来找过你一次,并请你在间小饭馆里喝了顿酒。饭馆后门有一个窟窿。风嗖嗖地往里面冲。他对你讲起上面这个故事,神情萧瑟。你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你离开了老家。过了半年,你往家里打电话,你哥说,吕日死了。你说咋死的?你哥说,吕日往他老婆身上浇了桶汽油,点着了。别人想上去救,他拿刀砍,大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老婆烧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然会被烧成不足一米长,真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吕日怕是失心疯了。你说吕日咋死的?你哥说,他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砍,连砍了五六刀,也真下得了手。
你沉默下来。一个人敢自杀算不了有勇气,闭着眼往楼下一跳,傻子也能干,至于吃安眠药什么的,更是小儿科。只有这砍脑袋,自己砍,而且一连砍几刀,倒着实不容易,若往里面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一种类似于东洋武士道的菊花美。靠出血自杀是有难度的,颈动脉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吕日。你哥见你不吭声,忙咛嘱你,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莫强求。你哥记得很多昔时贤文里的话,时常挂在嘴边。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数理化却几乎还给老师了。你笑起来说,明白,这是吕日的命。
5
你说,你信命吗?你说这话时,她已彻底瘫在床上。床单很白,没有她白。她的脚踝搁在檫木床架上,脚趾圆滑,细,似乎极容易被折断。你侧过身,握住它们,轻轻地揉。她的腿翘得笔直、绷紧,腰却拧着,头靠近膝盖,脊背弯成一条曲线,半张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露出一张柔嫩花瓣似的小嘴,胸腹一起一伏,并微微泛红,嘴里嘤咛有声,你想弄死人呐。
时间静止不动,光与暗在她身体两侧晃动。她的乳房是半透明的,就好像鸽子,好像鸽子敛起洁白翅翼时的歌声,好像鸽子在黎明时清澈纯净的歌声。乳房上面流淌着一种晶莹的近似白色又不是白色的奇异光芒,一种很暖和的光芒,温温热热。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你暗暗赞叹。美的,而且真实的,那只有鲜活鲜嫩的女人了。人都是奇形怪状可以折叠起来的。而女人,因为美,因为真实,因为她们的鲜活鲜嫩,所以在奇形怪状不断被种种事物折叠着的人生中,她们阐述着生命的另一层意义。
你朝她的身子摸去。她的身子热得烫手,偏生又滑腻得紧,绸缎般滑腻,且有淡淡幽香透出。你伸出舌尖在她乳尖舔了下,说,过去有个香妃,一出生浑身就散发着一股股麝香。麝香,听说过吗?香獐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体的分泌物,男性嗅了,会性欲勃发,所以乾隆帝对她着迷得紧,特意派兵把她从新疆喀什抢到宫里来。
她嗤嗤地笑,不说话,伸手挠你的胳肢窝。窗外风声呜呜,声音不是很大,似有人正漫步在月光下,一身青衫,抚箫直吹。她的乳房压在你大腿上。你说,你喜欢听我说故事吗?她悄没声息地点点头。你搂紧她,不再说话。月光把墙壁弄斑驳,一块一块,按宫商角羽排列分好。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隐隐绰绰中飘浮。床的对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