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之屋
露西叹了口气。比尔还是紧闭着嘴。过了很长时间,德琼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抬担架的人。他们把担架放在尸体旁边。
「不,」埃勒里说,「还得等会儿。」
德琼怒气冲天地说:「到外边等着。」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埃勒里,嘴里叼着雪茄烟。过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没有人走动。
他们茫然地坐着,都很疲倦,没人说话。
到了两点钟,就像预先安排的一样,从兰伯顿路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埃勒里活动了一下手臂:「走,到外面去,德琼。」说着,他走到门口。德琼紧闭着嘴跟出去。埃拉·阿米蒂用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比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的妹妹,也悄悄地走了出来。
三个人从一辆有司机驾驶的豪华加长轿车中出来,走到柏油马路上。在警探们的引导下,他们慢慢地沿着主路上覆盖的木板走过来。奇怪的是,他们的脚步很迟缓。三个人的个子差不多高,只不过一位是中年女性,一位是年轻女性,而另一位则是中年男性。他们都穿着晚礼服——中年女人一件镶满金属饰物的晚礼服外面是一件紫貂皮的外套,年轻女人在一件色彩艳丽的薄绸长裙外面围了一件雪貂皮的披肩,而那位男士手里拿着一顶丝绸礼帽。两个女人在哭泣,男人粗犷而且有棱角的脸上刻着愤怒的印记。
埃勒里站在车道上对着他们说:「是金鲍尔夫人吗?」
年长的女人抬起了眼袋很深的双眼,她浅蓝色的眼睛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那你,我猜就是给我父亲打电话的先生吧。是的,我就是。这是我的女儿安德丽亚。这位是我们亲密的朋友,格罗夫纳·芬奇先生,在哪儿?……」
「怎么回事?」德琼问道。
比尔从明亮的门廊躲到旁边的阴暗处。他眯起眼睛,看着年轻姑娘漂亮的左手上纤细的手指。他站在和她很近的地方,几乎可以触摸到她的貂皮披肩。他对于耳边德琼怀疑的语调、戴丝绸帽子男人有教养的言谈和中年女人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充耳不闻。他在黑暗中犹豫着,眼睛从年轻姑娘的手移到她的脸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他想,这应该是她的名字。他看到她的脸庞是那么的年轻、无瑕,不像他认识的所有姑娘,更不像会在报纸杂志上的照片常见的那种姑娘。她是那么娇嫩,散发出一种和谐之美。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愿望,想要和她说话。他忽略了大脑中闪过的警告,用他的手去碰姑娘的手臂。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到比尔。比尔看见她蓝色的眼中充满恐慌。她的皮肤在他手指下面突然哆嗦了一下。比尔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碰她,也感觉到了她本能地退缩。但是,突然不知为什么,比尔的手抓紧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把她拖向黑暗中。
「你——你——」她要说什么,又止住话语,费劲地辨认他的脸。她努力看清楚,好像有些安心了。因为她的眼中的恐慌似乎消除了。比尔觉得有点抱歉,放开了她的手臂。
「金鲍尔小姐,」他小声说,「我只要一会儿,请听我说……」
「你是谁?」她温柔地问。
「这并不重要,我是比尔·安杰尔。我是谁无所谓。」但是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对,「金鲍尔小姐,刚才我想揭露你。我想——现在,我不知道。」
「揭露我?」她声音颤抖,「你是什么意思?」
比尔靠近了她,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和身上淡淡的香味。他突然举起了她的左手,说:「看看你的戒指。」
她猛地抽出手,举到眼前盯着看。从她这时的表情,比尔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现在,他宁愿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她和他从前见过的姑娘是那么不同。
「我的戒指,」她费力地说,「我的戒指。上面——的钻石不见了。」
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白金打造的指环非常精致,上面有两个突出的尖,略微弯曲形成钻石的托。
「我找到了这颗钻石,」比尔小声说,「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后突然向四周环视。他小心的举止,使她感到有些惊慌,就和比尔靠得更近了些,「快点,」他小声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卡迪拉克车里的女人?」
「卡迪拉克?」
比尔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她的香气进人他的鼻孔,使他有些意乱情迷。
「请跟我说实话,」他低声说,「我可以告诉警方。你曾经开着卡迪拉克跑车来过这里。你那时穿的和现在不同——当时是一件黑色衣服。你从房子里走出来。你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金鲍尔小姐?告诉我!」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比尔还以为她没听清他的话。这时她说:「噢,比尔·安杰尔,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想到……如果我能相信你——」
比尔苦苦地思索:这就是女人的软弱,不知这是出自绝望还是精心设计。他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没时间想了。我不相信女人——原则上。但是我想……」
他感到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寻常的韵律进入他的脑中。
「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比尔·安杰尔——不管你是谁。你不会说出去吧?你会保护我吗?噢,如果说出去,太容易被——被他们误会了!」她浑身颤抖就好像是刚从冷水中出来。
「好,」他终于下定决心,「好吧……不会的,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喜悦的哭泣就像音乐一样动听。他感到她的手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搜索着,直到抵住他自己的嘴唇。
这一瞬间,他几乎晕了过去。她马上离开了阴影,比尔奇怪地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接着,他也回到小屋前和严酷的现实当中。
埃勒里缓慢地说:「我想,德琼,你一会儿就会知道为什么推迟所有的事。」
金鲍尔小姐的母亲,那个高个子男人,还有德琼,他们都未觉察到她短暂的离开,他们都没有说话,然后德琼带着他们走进屋子。
露西·威尔逊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可能连姿势都没有变,她是那么的安静、苍白、无力。比尔躲到一个角落,凝视着地面。他不敢看围着貂皮披肩的那位姑娘。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非常兴奋。她一定很漂亮,他想。不,是美丽。但是,他自己都干了什么啊?
「在哪儿……」穿紫貂皮的中年女人开始说话了,她在门口的地方踌躇不前。她苍老的眼睛,不安地扫过每一个人,终于停在了桌子下面的两条僵直的腿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以低柔的声音说:「妈妈。别这样。」
这时,比尔抬头看着她。在台灯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优雅、青春、美丽——还有一种让他还没有放松的双唇感到回味的东西。这真是没用,他想,而且是不合时宜的。这个姑娘可能具有着所有他所不屑的东西——社交、财富、势利的家庭、游手好闲。简直就是他和露西的对立面。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责任。不光是法律上的义务,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看了看她的妹妹,露西坐在椅子上,像死人一样的安静。
她也很美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而且,她是自己的妹妹。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有这种想法……现在,他身体的两个部位在发热——他的嘴唇和他在衣袋里紧握的双手,手中是他在地毯上捡到的钻石。
「金鲍尔夫人,」传来了埃勒里平静而遥远的声音,「你能来认一下尸体吗?」
露西·威尔逊脸上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比尔·安杰尔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还是不明白,」德琼警长迷惑地问,「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奎因先生?」
穿紫貂皮的女人已经像梦游者一样飘过浅褐色的地毯。她瘦小的身躯显得很坚强。她的女儿还呆在原地,戴丝绸帽子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她。
德琼耸了一下鼻子,快步走到桌子后面,揭开约瑟夫·威尔逊脸上的报纸。
「那是——」她欲言又止,『他是——」她用戴满珠宝的一只手摸索地扶着身后的桌子。
「你能肯定吗?不会看错?」埃勒里在门口平静地问。
「不会……绝对不会有错。15年前,他曾经因为车祸受伤。他左眉上边的伤疤还在。」
露西·威尔逊发出一声尖叫,一跃而起。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她的胸膛在衣服下面剧烈地起伏着。她跳起来冲向老妇人,好像要把她撕成碎片似的。
「你是什么意思?」她叫嚷着,「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这儿来想说什么?你是谁?」
金鲍尔夫人慢慢转过头来,她们两个目光相对——激动的年轻的黑眼睛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
她裹紧紫貂皮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第二章 踪迹
「这他妈也太出人意料了,」德琼说,「等等!」他粗野地把嘴上叼着的烟卷撕碎,用力扔在地上。然后,就跟着阿米蒂冲了出去。
露西·威尔逊站在那儿,她控制着自己,好像时刻都可能爆炸。她极度愤怒的黑眼睛不断地在金鲍尔夫人和躺在地上的死者之间探索着什么。安德丽亚·金鲍尔咬着自己的嘴唇。
「金鲍尔,」比尔震惊地说,「上帝啊,金鲍尔夫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拒绝和你谈论我的私人事情,」穿紫貂皮大衣的女人傲慢地说,「那个负责的人到哪儿去了?这儿这么多不体面的……」,
「杰西卡,」高个子中年男人说话了,「也许你最好是坐下来,让我和奎因先生解决这些事。很明显这里发生了令人震惊的错误,但是争吵和紧张不会有任何帮助。」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教训一个小孩子。他眉宇间一条愤怒的皱纹已经消失了。
「杰西卡?」金鲍尔夫人坐了下来,紧闭的嘴唇充满了痛苦。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戴丝绸帽子的先生有礼貌的问,「你说你是费城费尔蒙特公园的露西·威尔逊夫人?」
「是,是的!」露西大声说。
「我知道了。」他看露西的眼神很冷酷,更让人觉得他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计算她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知道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候,那条皱纹又出现在他的眉间。
「我还不清楚,」比尔疲惫地说,「你的名字呢。」
高个子的脸色很难看:「格罗夫纳·芬奇,多年以来,我一直是博登家和金鲍尔家最亲密的朋友。我今晚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贾斯伯·博登先生,也就是金鲍尔夫人的父亲,患病在床,他请我代表他和金鲍尔夫人一同前来。」芬奇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丝绸帽子放在桌上,「我来,就像我刚才所讲的那样,」他继续从容地说,「是作为金鲍尔夫人的朋友。不过看来,我必须以另外一种身份在这里讲话了。」
「你这是,」比尔说,「什么意思?」
「我能问问你是否有权利问我这个问题吗,年青人?」
比尔的眼睛一闪:「我是比尔·安杰尔,费城的律师。也是威尔逊夫人的哥哥。」
「威尔逊夫人的哥哥。我明白了。」芬奇看了看埃勒里,质疑地向他点点头。埃勒里还在大门旁边,自言自语着什么。芬奇绕过桌子,弯腰看着死者。他没有碰尸体,而是盯着那冷冰冰的脸;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安德丽亚,我亲爱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安德丽亚看上去很难受,但她还是过来站在他旁边,强迫自己往下看。
「是的。」安德丽亚转过头去,脸色苍白,「那是肯特,芬奇。」
芬奇点点头,安德丽亚走到她母亲坐着的椅子后面,无助地站在那儿。
「威尔逊夫人,」相貌高贵的芬奇继续说,「你必须明白你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我没有!」
「一个错误,我重申一遍。我真诚地希望只是错误——而不是别的什么。」——露西摆动双手以示抗议——「我再一次向你确认,」这个高个子严肃地继续说,「躺在地上的这位先生是纽约的约瑟夫·肯特·金鲍尔,是坐在那边椅子上那位夫人合法结婚的丈夫。那位夫人婚前的姓名是杰西卡·博登,后来成为理查德·佩因·蒙斯特勒的夫人。在蒙斯特勒先生英年早逝以后,她又成为约瑟夫·肯特·金鲍尔的夫人。那位年轻的女士是约瑟夫·金鲍尔的继女。杰西卡·金鲍尔夫人和他第一任丈夫的女儿。」
「你可以略过详细的家谱。」埃勒里说。
芬奇明亮又诚实的灰眼睛没有一丝犹豫:「我已经认识肯特·金鲍尔20多年了,自从他在普林斯顿上大学的时候。我也认识他的父亲——老罗杰·金鲍尔,他在战争年代死去。他的母亲四年前也去世了——上帝保佑肯特。金鲍尔家几代人一直是……」他迟疑了片刻,「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