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天途






想不到老爸跟乔纳还有这么一个私下约定。

“没兼职,你就在家歇着嘛,干吗这么辛苦啊。你不是还得参加篮球赛吗?”莫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客厅张望,妈妈还在打电话,妈妈每次给姨妈打电话不超过一小时是不会放电话的,可是这样,老爸就没法把电话打进来了。

“我可不是你,我不干兼职浑身难受。”乔纳在她身后说,“我已经在菜场包个摊位,准备明天开始卖净菜。”

“你要去卖菜?!”对莫兰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哈哈没错,听说每天去掉摊位费,也能赚个二、三十块。这样我干个几个月,也能攒个几百块。”

“那得几点起床啊?”

“四、五点吧。卖菜的都起得早。”

莫兰望着乔纳,她不知道早上四、五点去菜场摆摊是什么滋味,但她知道自从姨妈生病提前退休后,乔纳家的经济条件就一落千丈,乔纳上大学的费用还是父母替她交的。莫兰心想,乔纳平时的零用钱大概都是她打工挣的,

“乔纳,姨妈同意你去摆摊吗?”莫兰轻声问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抽屉里的压岁钱存折,那里面有两千块钱。

“我不偷不抢,每分钱都是劳动所得。她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得了,不跟你废话了,我的事多了,等会儿还得去买菜,你妈今天要来我家住,晚上我得弄几个好吃的招待她。” 乔纳准备去拉门,

“等等。”

“你干吗?”乔纳扭头看着她。

莫兰从抽屉里拿出压岁钱存折递给乔纳。

“别去卖菜了,那太辛苦了,你缺钱,我先借给你好了,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我。”莫兰其实更想把钱送给表姐,但她又怕这么做会伤表姐的自尊心。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乔纳果然一口回绝。

“乔纳,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行了,我心领了。你给我多找几个人来买我的净菜才算是真的帮我!”

“你真的不要?”

“当然不要。钱要自己挣的,花起来才最舒服。好了不跟你聊了,晚上来我家吃饭吧,顺便也帮我弄几个菜。你不是会做什么糖醋小排和腐皮臭豆腐卷的吗?”乔纳打开门的时候,好像在咽口水。

莫兰笑起来,

“好吧,我帮你。”她把存折收起来的时候,心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认识的人通通都拉到菜场去买乔纳的净菜,让她大赚一笔。
按照约定,高竞在下午四点给莫兰家打了个电话。电话铃一响,莫兰立刻就接了,显然她早已等在电话机旁边了。

“喂,是谁?”她首先发问。

“是我啊。”他连忙接口,心里纳闷为什么她的声音鬼鬼祟祟的,会不会莫老头不让她跟他通电话?“你爸,他怎么说我?”他提心吊胆地问道。

“他说你的眼神很像警长,一看就觉得特别值得信任。”她低声说。

“哈哈,是吗?你爸真有眼光。”高竞心里一喜。想不到老头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我像个警察,而且还不是个一般的警察,是个当官的——警长。

“嗯,我爸对你印象很不错……”她笑起来,又压低嗓门说,“他下午又去找过那个警察局的朋友了,他已经打听到那具女尸体叫什么了。”

“哦?她叫什么?”高竞精神一振。

“她叫雷海琼,打雷的雷,海洋的海,琼瑶的琼。听说,报上登了认尸启示后,有好几个人来认尸,第一个来的就是她弟弟,名叫雷海晨,现在他就在青风中学念高二。”

高竞还记得那女人曾经在火车上叫那个男孩——晨晨。

“有好几个人来认尸?雷海晨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喽,还有谁?”高竞觉得她的说法暗藏玄机。

果然,莫兰告诉他:“你是第二个,但你不是最后一个。在你之后又来了一对父女,父亲是本市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名叫王友良,有趣的是他的女儿,也是青风中学的高二学生,跟雷海晨还是一个班的,她叫王雪。”

“这么巧!”

“巧吧。”

“那这对父女跟那个雷海琼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他们怎么会来认尸?”高竞总觉得这种事应该是家属的专利。

“雷海琼是王雪的私人生活助理,平时照顾王雪的饮食起居,就住在王友良家里。”

“就是一个保姆喽。”高竞道。

“嗯嗯,说得好听点是私人生活助理,不过应该就是个保姆。这种职业最值得怀疑了,在我看过的所有小说和电视剧里,只要是干这个的都跟老板都有点暧昧关系。”她的声音又变得神神秘秘的,“而且,王友良跟他太太在几年前离婚了,所以没准雷海琼跟他也不清白,她要不是他的情人,你说,王友良有必要来认尸吗?他不过只是她的老板啊。”

你看的都是些什么破烂?高竞心里想问,为什么我看到的保姆,通通都只是买菜做饭,倒倒马桶,擦擦身体?

“那她真的是背后被捅了一刀死的吗?”

“对。我爸说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上9点至10点之间。现在是暑假,学校里本来就人少,再说又是在晚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的。”

“警察有没有问过她弟弟?”

“这还没打听到。听说这种资料汇总到档案室,还要好些时候呢。”

“那陈牧野呢?”高竞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爸查到了他的地址,户籍上说,他住在D区水云路200弄43号……”

背景里好像有个男人在跟她说话。高竞知道那是莫兰的父亲。

“莫兰,你爸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我爸在发脾气呢。”她小声说。

“你爸为什么发脾气?”高竞担心起来。

莫兰马上听出了他的忧虑。

“跟你无关,我爸是在生我妈的气。我妈离家出走,住到我姨妈家里去了。我等会儿还得去姨妈家呢,我爸也想去,可刚刚被我妈在电话里训了一顿,这下可把他气坏了。”她的声音从话筒前移开了,“啊,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她忧心忡忡对他说,“好了,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得跟我爸出门了,不知道我爸会干什么,我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去你姨妈家?”高竞问道,但是莫兰没有回答,电话就断了。
莫兰的心七上八下的,自从在电话里被母亲狠狠训斥和拒绝后,一向只会嬉皮笑脸地开玩笑的父亲便一直阴沉着脸,从家门口上了出租车后,他就没再说一句话。莫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他们下车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们去哪儿?是去姨妈家吗?”因为他们停靠的地方离姨妈家还有一站路的距离,所以她不明白父亲的真正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当然是你姨妈家。”走出一段路后,父亲才回答她。

“可是妈妈她,她不是说不想见你吗……”

“哈!”父亲冷笑道,“不想见也得把话说清楚。既然你妈已经下了决心,我索性直接去跟她提出离婚,就让她一辈子跟你姨妈一起过好了!”

她被父亲的这句话吓住了。

“爸爸!你说什么?”

离婚?这种事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你考虑一下是要跟你妈,还是跟我。”父亲的唇边仍挂着冷笑,眼睛里还树影婆娑——虽然他面前没有一棵树。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秒钟才急急追上了父亲的脚步。

“爸,妈妈只是在赌气,你去说说好话,她不就回来了?!”她朝父亲嚷道。

“好话我已经说够了。”父亲的口气很平静,“结婚的时候,你妈答应我,无论我做什么事,她都会永远站在我这边,但是这次,她竟然站在了别人那边,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我。一个女人一旦被愚蠢的正义感左右,她就会变成一块乏味的干面包,我现在连跟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更别提继续生活下去了。”

愚蠢的正义感?干面包?父亲的话很深奥,不过莫兰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讨厌妈妈站在别人的立场跟他作对。可是

“别人是谁?”莫兰问道。

“当然是那个秃头院长。你妈完全站在他那边,她说我居心叵测,破坏那人的家庭。”

“可这也是事实啊?”

父亲转过头来,以看成年人般的目光看着她。

“莫兰。我们结婚时是有言在先的,她要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边,无论我做什么都支持我,就算我做错了,她也要为我喝采,而我为了答谢她,我会永远对她忠诚,跟她共度一生。所以,就算我拆散了人家的家庭又怎么样?就算我杀了这个只会拍马屁的秃头院长又怎么样?作为我的妻子,难道她不该自始至终都站在我这边吗?”

莫兰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一开始明明一点错都没有的妈妈,现在被老爸一分析,就好像全是她的错呢?

“可是爸爸,这事,你是有一点过分……”莫兰结结巴巴,想替妈妈说几句话,抬起头看见老爸的脸色,连忙又改口,“爸,你是男的呀,就算妈妈再有错,你也该让让她,不是吗?”

“我有我的原则。既然她违背诺言,那表明她已经不是我当年选定的人,我干吗要让她!”父亲突然提高了嗓门,“这辈子我最恨别人在我面前演道德戏!我要跟她分手!”
父亲的口气听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可,可是爸爸,你们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为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能就这样抛弃妈妈,而且这件事本来你也有不对……”莫兰觉得自己的嘴都不听使唤了。她突然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平时对妈妈百般呵护,宠爱有加的老爸,一旦钻入牛角尖,别人根本无法说服他,因为他跟普通人的思路完全不一样。现在可怎么办?妈妈一定不知道爸爸是这个打算。妈妈一定以为爸爸会去求她回来的。怎么办?

“放心吧,你妈是外交官的女儿,就凭你外公的遗产,她可以一辈子生活无忧……”

“爸!”

“我最恨背信弃义的女人!”

背信弃义?这从何说起啊!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妈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莫兰听到这里,也生起气来。

“爸,你还是别去姨妈家了!”

“为什么?我打电话,你妈又不接。”

“你对我说过,生气的时候最好先一个人冷静一下。走吧,回家!”莫兰想拉父亲的袖子,后者避开了她。

“干吗。我们生你的时候也没征求过你的意见。现在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听你的?没准你妈巴不得要跟我离婚呢!”父亲怒气冲冲地说完,继续朝前走。

“爸!别闹了,妈妈她……”莫兰正说到这句,却见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朝前望去,看见姨妈正挽着妈妈的手臂迎面走来,妈妈显然也看见他们了,她正想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父亲立刻健步如飞地追了上去。

糟糕!莫兰心里叫道。

她看见父亲走到妈妈面前,简短地说了两句话后便转身走了回来。妈妈听了他的话,显然是被吓住了,瞬间呆立在那里,而姨妈则疾步走了上来。

“中玉,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这种事怎么能随便提?”姨妈心急火燎地拉住了父亲。

父亲拍拍姨妈瘦得像麻杆的手臂。

“帮我好好照顾她。”

他扬手招了辆出租车,在他上车的时候,他对莫兰说,“晚上9点我来接你。”

莫兰还没来得及回答,父亲就关上了车门。

“爸爸!”她还想叫住父亲,想让父亲下车跟母亲好好谈谈,因为她实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她真没想到,父亲真的会跟母亲提出离婚!明明是匪夷所思的事,却如此真实地发生了。

他们真的要离婚吗?

他们真的会分开吗?

难道我必须在他们两个中选一个吗?

他们凭什么逼迫我做这样的选择?他们怎么能这样?

她知道父母之间的事,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她没资格说什么,她不能恨父亲,也不能恨母亲,但是,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惊骇、愤怒、空虚和失望。

这时候,她特别想念高竞。
D区水云路200弄43号。

高竞一走进这条热闹拥挤的老式里弄,就好像走进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家。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曾在一条名叫落霞坊的小弄堂里住了好多年。就跟这里一样,在那条弄堂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块空地,他放学回家时,总能看见无数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小桌支在各家的门前。打着赤膊男人们,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大声说话,他们旁边通常总坐着一个摇着扇子眯眯笑的女人或是一个手握筷子,头大身体小的孩子。他家住在弄堂尽头,为了省电,母亲的小桌也早早支在了那里,那时候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家桌上有哪些菜,如果有红烧肉,他就会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完美……

可惜这一切都随父亲的去世,变成了过眼云烟。简单的幸福永不再来。

在200弄里,12号到60号通通是连在一起的低矮平房,如他所料,在炎热的夏天,这里几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