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泽·云梦山·仲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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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那天晚上,父亲和哥哥们与周公喝酒,很晚才回来。我忐忑不安的过了一个晚上,又过了十几个晚上。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宫里宫外没有人知道流梳公主的奇遇。二哥皮笑肉不笑的在我面前提到“从天而降的木鸢”,眼神中完全是一股嘲弄的眼光,他大概以为我会想到别的什么上去,而我,恰好也在希望他能想到别的什么上去。公主的名节与我无关,只要能得脱大难就行。这一次见二哥,他和我都比以往要得意。 
    于是见偃师的日子向后挪了数十天,等我再一次上得云梦山的时候,盛夏已经快要过去,山麓中已有片片秋叶。我还没进门就已经被吓了一跳,我派来负责照顾偃师的奴隶带给我一个震动的消息,在这数十天里,偃师已经去了好几趟春日泽。 
    换一句话说,在我与二哥歪打正着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好的朋友和竟来可能成为我夫人的公主已经偷偷的幽会了几次。呸,幽会,真是浪费这个词儿。偃师那个长不大的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幽会!我心中一时间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忒不是滋味。 
    不过,这种感觉在我进屋里的那一会儿工夫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一阵儿没来,屋子里已被许多我连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我要从门厅走到里屋甚至还要爬过一大堆的木头架子,当我爬得正起劲的时候,架子上一只会叫的木鹦鹉“哇”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偃师就站在里屋中间,笑吟吟的看着我狼狈的从架子上爬下。才一个多月没见,这小子好象忽然长大了一圈,脸色也红润起来。 
    我心里“呸”了一声,不过也不是如何的讨厌,说老实话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的。 
    “喂!你这小子,”我装着很不乐意的嚷嚷,“你要搬家呀,弄得这屋里……嘿哟你个坏东西!”我把一个跳出来的小木傀儡一巴掌打到一边去。 
    “我在做东西。”偃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忽然很想做东西,可惜一直都不知道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东西。我心里想着。小夷奴告诉我,这几次见面,偃师都送给流梳公主许多希奇古怪的玩意儿,因此公主想要见到偃师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思春了吧。”我不经意的脱口而出,又赶紧捂住嘴。 
    还好偃师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兴致勃勃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给我看这一阵来他的各种发明。 
    “你看,这是小木鸢,这是爬绳木猴……这是脚踩的抽丝架子……这是可以放出音乐的首饰盒。” 
    他拨弄了一下那盒子,盒子里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象是铜锤敲在云片石上的声音,不过,管他呢,小女孩子就喜欢这种没听头的声音,还管这叫音乐。我一一的看,其实眼光根本就没有留意,支吾着答应着,直到我的眼光在一片红色的刺激下猛的亮起来。 
    那是放在偃师床上枕头边的一张红色的丝帕。一方红色的丝帕。那红色,突然之间如同火一样在我的眼中燃烧起来。 
    这是一张女人的丝帕!在这国中,除了王室的近亲,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华丽的丝帕?不知是什么感觉所为,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公主! 
    流梳公主! 
    看见自己未来夫人的手帕,体体面面的放在好朋友的床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之前,跳进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竟然是我那狗头狗脑的二哥! 
    我由于控制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而长长的吐着气,走开两步好冷静下来。公主。流梳公主。王的幼女。我的二哥忙着把公主变成我的枷锁,而且还要在那之前忙着看场我自己伸脖子跳绳套的的好戏,这个混帐! 
    “你看,这个这个,跳舞的娃娃,”偃师招呼我说,“这个好看吧?” 
    我走过去,木着脸,一伸手就把那个正蹦蹦跳跳的小木头娃娃扫到地上。偃师抬起头来,也被我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 
    “你以为这些逗孩子玩的玩意儿能够骗到公主的欢心?”我冷冷毫不掩饰的说道,“别傻了。” 
    偃师象是陡然间被人抽了一鞭子,脸先是一白,接着慢慢的红起来。 
    “听着,我们是朋友,就恕我口气不恭了,”我的口气纯粹找茬儿,没有请人原谅的意思,“公主也不小了,今年16岁,已经待嫁。”我把这两个字吐得特别重,“你想想看,围着公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你……我、我……”就这一下子,偃师就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平淡冷漠的语气,口气慌张得我直想大声笑,“我没有……” 
    “你骗得了别人,还想骗过我?”我大声说,竭尽所能要摧毁偃师的气势,“你这些天来做了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你会不告诉我?你看你的样子,又得意又害臊,呸! 
    害什么臊!我全都城的姑娘都追遍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哩!” 
    这也是我的风格。我就是理直气壮一俗人。不过今天,俗人的气势远远盖过了清高人的羞怯。我大声的说着,我忽然发现其实在我的计划开始实施以前,就已经得到了意外的满足感。 
    我花了几个时辰把偃师摆平了。我几乎大胜。我让他相信,要想得到流梳公主甜甜一笑简单,想要得到会心一笑难。除非他做出更动人的,甚至是最动人的奇珍异宝来。 
    这事对偃师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做什么好呢?”偃师紧皱着眉想,“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动人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正在气势上压着他,所以不能表现出没主见。我在地下转来转去,不小心踩得什么东西“咭”的一叫。 
    “人。”我把脚挪开,冷静的看着脚下睬扁的跳舞娃娃说。 
    “人?” 
    “对。一个会跳舞的人。跳舞娃娃有什么稀罕?如果你能做出一个真人大小的跳舞娃娃来……” 
    偃师的眼睛直了。 
    “那将是空前未有的杰作,阿偃。从来没有人,可能将来也不会有人做得出来。没有女孩子能抵挡住如此可怕可畏可爱的东西。” 
    偃师从床上站了起来。 
    “听着,这是你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我口气轻松的拍拍他肩膀,其实自己心里也在为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而颤抖,“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好了。” 
    我连蹦带跳的一进大门,浑身上下就是一哆嗦,赶紧夹手夹脚低下头来,可是已经太晚了。 
    大哥和二哥两人脸青面黑的站在门厅中,大哥的一百多重甲兵环列四周,二哥手下的一百多官吏则聚拢在二哥身后。看样子两个人又吵架了。我最怕他们两个人吵架。一个是手握重兵的中军大将,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右执政大臣,他们两个吵起来,整个大周都要摇动,所以他们一般很有理智,一旦相持不下,就拿小弟弟来出气。 
    他们可只有我一个弟弟。 
    “到哪里去了?”大哥问。他问的时候,我都听得见周围甲兵身上的盔甲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我……”我吓木了。 
    “跟你说了,让你每天到朝上跟我好好学习!”二哥不甘示弱的插进来,“一天到晚的往外面跑!你以为在外面跑野了,人家就尊重你敬畏你?”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眼睛瞧着大哥在跟“我”说。 
    “我……我……”寒气直逼上来,我已经全身麻木不知疼痒。哥哥们对我来说那种死神般的感觉,在我的肌肤上慢慢的爬着,舔起一个一个的寒栗。 
    “算了,你爱往外跑,也没什么,”大哥马上接过去,“我的部下禽滑励,你知道吧?如今是我的奉剑都尉,”他把“奉剑”两个字吐得特别重,周围的人不由自主的把深深埋下的头又向下压一压,“我就把你托付给他,跟他历练历练。将来,说不定咱们家还有第二个有出息的呢!” 
    我的双腿狂抖着。大哥当着众人面这样说,那是不可以更改的了。下来二哥不知道怎么整治我呢。 
    二哥大概也没料到大哥会一口就抢了先机,沉默了一下说道:“听着了?……也不能光是贪玩好耍,荒废了政事!家里将来要辅佐王室成就千古不易之霸业,要多出几个真正有知识能耐的!……你前几次拿来的那些东西,有的纯粹玩物丧志!……有几样还可以,或者就能进奉给大王。你要仔细搜罗些象样的,须知大王在稀世芳物上面,也是很用心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我其实是拣到大便宜了。两个哥哥忙着斗心机,一个不留神把话说岔了,就这样岔来岔去变成争着抢我了! 
    “是、是……弟弟、听、听着了……”我恨不能趴到地下去,压低了嗓子说。两个哥哥站在上方,都抢着“恩”一声表明我是在跟他说话。 
    几百双脚从我身边“哗啦哗啦”的走过,我低着头站在那里,觉得那声音和扇人耳光的声音也差不到哪里去。 
    禽滑励是个高大的人,事实上整个大周也找不出比他更高大的人来。和他在一起走,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几岁的时候走在两个成年哥哥身边的感觉。那可不是什么好感觉,所以我骑在马上,让他走路。 
    他就走。他慢慢的走着,我的马走路追不上,跑又太快了,只有一路小跑,颠得我差点没当场就吐一马脖子。所以进来小屋坐下的时候,心里还翻江倒海的晕。 
    偃师没有留意我的不适。他根本就不会再留意任何东西。这一个月来,他的小屋里不再摆放无聊的东西,全部被丝线、木棍、青铜所占据。我向全国各地派出的快马几乎充斥每一条驰道,不断的向全国最好的丝匠、青铜匠、木匠发出惊人的订单。我甚至还把召公大人送我的生日礼物,来自西狄的犀牛筋也拿了出来。偃师不停的画,不停的修改着设计,京城大道上就不停的出现跑死的马和奴隶。我不管这些。我也不叫偃师管。 
    
    我有决心,要实行我的计划。 
    但设计也是非常困难的。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曾经做出一只兽、一只鸟,甚至一条鱼,更何况是人!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被自己一时冲动的念头吓坏了,可是偃师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开始全力以赴的实施这个计划,仿佛这只是另一项他已经轻车熟路的发明罢了。这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偃师不是那种把困难挂在嘴边的人,所以要看这事如何复杂烦难,只需要要把偃师挂起来称称就知道。他在一个月内就瘦了至少10斤,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就画出了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型,这个人形是一个威武的男性身躯,他的皮肤由最好的丝布,密密层层的织成,中间镶进长长的铜线,又坚固又耐磨。他的肉身是由轻薄的羽毛填充而成,因为偃师要他跳舞,不能把他设计得太重。 
    
    可是接下来的肌肉,实在是个大问题,偃师不眠不休的考虑了很久。什么东西能够将力量传导到全身的每一处,并且坚强、稳定而精确呢?在我们的这个时代,连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没有肌肉,这个想当然的最好的人偶就连一个半尺高的跳舞娃娃都不如。 
    我忽然有些气馁。这是不是太过份了?我是不是被报复冲昏了头脑,竟然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办法? 
    秋天已经降临,流梳公主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至今连一面也没见过她。而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为了见到她而努力了两个月了。流梳公主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呢?我坐在门厅里,长一口短一口的出着气,一面想。 
    突然,脖子上感觉凉凉的,我本能的想动,但马上那凉意就渗进了肌肤里。我立刻全身僵直。斜眼看下去,奇怪,并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的脖子上。 
    我定了定神,缓缓的转换身体位置,最后终于发现,那股凉意竟然是从木墙外面透进来的。我跳下椅子,哗的拉开门,禽滑励那张巨大的木脸镇静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手,手上拿着剑。 
    是这把剑的寒气,穿出剑鞘,透过连冬天云梦山上的冰雪都透不过的厚厚楠木墙,刺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着这把剑,感觉就象有小刀在刮全身的骨头似的。 
    “征……征岚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