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普非兰特






  “不介意是昨天剩下来的话就送你几个吧。”

  才道完谢,一个人影便动作迟缓地出现在威鲁身旁,威鲁不禁缩起脖子,华勒夫斯基则满面笑容朝着刚来的客人寒暄。

  “刚值完夜班吗?警长先生。”

  “是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怪事呀?”

  询问的语气有一半出于好奇心,另一半是对警察的问候。默默摇头的男子身材高大,比威鲁高出将近三0公分,身穿常见的淡灰色西装与西裤,只有松开的领带呈现醒目的红褐色。除了脸的下巴长满了暗褐色胡渣,五官几乎留不下任何印象。此人正是艾佛列特·法莱沙警长,这两年来与威鲁的职业八字相冲的公务员。

  “这个地方不会发生什么需要值夜班的事件,还不都是因为市警局局长大人不喜欢部下太过清闲,不说这些了,给我一杯咖啡。”

  “好,要加牛奶吗?”

  “不需要,另外再给我黑麦面包跟……那边的香肠还有蛋,蛋要半熟,香肠帮我煎焦一点。”

  趁着警长点菜之际,威鲁迅速将牛奶与马铃薯塞进胃袋,同时以每秒一毫米的速度远离警长。随着一声“我吃饱了!”,三枚铜钱跟着响起,威鲁像只逃离陷阱的兔子飞奔而去。警长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同时,华勒夫斯基随即把盛着香肠的盘子递到书长眼前。

  “警长先生,威鲁是个好孩子,我保证。”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呃,是啊,那当然。”

  “既然如此你不如多关心他点,他总不能就这样渡过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吧。”

  华勒夫斯基顿时跟先前的威鲁一样缩起脖子,然而法莱沙警长也无意继续追究,开始默不作声将早餐一扫而空。华勒夫斯基松了一口气,这对自己跟小客人都好。

  对华勒夫斯基而言,大清早遇到警察总会觉得这一天的生意会不太顺利;他对自己的功夫有十足的信心,最难得的是他也明白有时运气会胜过实力。

  “霍克斯伯克斯·菲基布斯、霍克斯伯克斯·菲基布斯。”

  威鲁步伐快速地走在路上,嘴里哼着祖母说是她的祖母教的驱魔咒语。与其说是咒语产生效果,不如说是凉爽的五月风让威鲁的心情豁然开朗。若是老人也就罢了,但庸人自扰并不适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威鲁身上的茶褐色外衣是拿大人的衣服修改过的,他衣角飞扬地走在路上,汽车发出刺耳的排气声与引擎声往反方向疾驶而过。

  德国人戴姆勒(译注:Gottlieb Daimler)在一八八六年发明宾士汽车,一八九四年法国举办全世界第一场汽车大赛,本篇故事设定时间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0六年法国举办首届GP大赛,令全欧洲赛车迷为之疯狂。不过目前在亚普菲兰特,马车仍然占了压倒性多数。以数量来看,汽车跟马车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一0吧。

  威鲁喜欢铁路,只要一天不到中央车站附近的天桥上看火车,他就会坐立难安。亚普菲兰特虽是小国,不过由于地处欧洲内陆交通要冲,一天内会有好几列跨国列车经过境内。火车的目的地有巴黎、维也纳、柏林、布拉格、华沙、慕尼黑、基辅等地,从东方来的火车送来绵延到亚洲的大草原气息,来自威尼斯的特快车带着海水的芳香,至少咸鲁是这么觉得。

  现在刚过上班上课的时间,天桥上空无一人。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这座天桥现在正处于威鲁一人的支配之下,他的眼下是宽广的调车场,在光秃的红土上有二0条以上的路线,几何图形的轨道或并排或交叉。威鲁的视线由下往上抬,远望环绕城镇的山脉,低声喃道:

  “我才不要一辈子窝在这个内陆小国里,再过两年我要到巴黎去。”

  威鲁就是为此才努力存钱,要是口袋空空前往花都巴黎一定会很凄惨的。巴黎看不到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很高很高名叫艾菲尔的铁塔。路灯不是煤气灯而是电灯,万国博览会数年举办一次,全世界的观光客大批涌入——总之就是充满了夏洛蒂布鲁克这个穷乡僻壤所没有的事物,威鲁恨不得赶快投身那种热闹与繁荣之中。

  正当威鲁透过铁路与火车架构自己的梦想之际,这小小的和平却即将在现实世界粉碎。才要缓缓驶过天桥下方的火车停了下来,最后一节车厢跳出一个男人,这个人蹑手蹑脚走上天桥楼梯,逼迫现实与梦想产生冲突。

  “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属般的吼声贯穿威鲁的耳膜,不到半秒时间他感觉到空气的振动于是立刻跳开,马鞭随即重重划破空气,这时威鲁才发现已经躲过了一记羞辱的鞭打。等他的视线回到现实,只见天桥上站了一名男子戴着红色高礼帽,身穿男用长礼服,打着领结并且别了一支看来应该是真品的祖母绿宝石别针。烫卷的小胡子下方泛起残忍的笑意,两眼直瞪着威鲁。

  Ⅲ

  威鲁并不算占了好地利,他背对着天桥的栏杆,男子只要做弧形移动就可以挡住威鲁的退路。明白这一点的男子加深了残虐的笑意,然后挥起鞭子,不料威鲁扑上前,往男子身上一撞,双方扭成一团,最后仍然被甩开的威鲁本已经准备接过从头顶落下的鞭子,结果并没有。因为在此时突然有个男子出现在天桥,从长礼服男子手中抢过鞭子。威鲁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长礼服男子,原来救了他的是刚刚才在摊子尴尬碰面的法莱沙警长。警长凝聚沉稳的气势对着长礼服男子说道: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鞭打小孩的习惯,请您先答应不把这条鞭子用在这孩子身上,我就还给您。”

  “……哼!这个国家的人就是懦弱怕事才会无法跃上世界舞台,你们就继续做个连一块殖民地也没有的小格局内陆国家直到接受末日审判吧。”

  男子语带恶意,两眼直瞪警长,顺手拍掉长礼服上的尘埃。警长不理会对方耍嘴皮子,故意郑重其事地递出鞭子,男子立刻默不作声抢了过去,接着转身带着愤怒的脚步声离去。威鲁本来还想大吼一声“王八蛋”想想觉得太粗鲁了,只有做个嘴形了事。

  法莱沙警长顺手整了整鸭舌帽,接着定睛俯视威鲁,看起来像是隔着一团落腮胡望过去一样。威鲁先道谢之后连忙解释:

  “谢谢你的搭救,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哦,我只不过在看火车,那个人就突然拿鞭子要打我。”

  “哦……”

  “那个人是外国人吧,是德国人吗?”

  “不晓得,反正这阵子流行只要一有什么坏事就会全部推给德国人。”

  警长劈头先嘲讽世态一番,接着以不友善的视线扫过少年的脸。

  “那……你真的什么也没偷吗?”

  “太瞧不起我了。”

  威鲁挺起胸膛。

  “我真要偷了东西,怎么可能留在现场晃去晃去,害自己被那家伙逮住,这个时候应该早就在贝洁湖畔睡午觉了。”

  “那就好,不、其实不太好,总之这件事先摆一旁,我问你,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警察没必要问那么多吧。”

  威鲁的态度不禁强硬起来,事实上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情心满满。在他衣服的内袋里塞着刚刚从那个看似外国人的男子身上扒来的钱包,要是被警长逮住搜身,他马上会被当做现行犯,扭送拘留所。威鲁稍稍移动重心,摆好姿势准备全力冲刺,只见警长并无意当场逮捕威鲁,威鲁受不了对方的沉默,开始变得饶舌。

  “警长,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可是我只不过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就放我一马吧。”

  “你认不认识汉斯·杰朗?”

  “不认识。”

  话题突然转移,让威鲁有点摸不着头绪。

  “听说上星期他在波伊街被人偷走钱包。”

  “……”

  “钱包第二天就找到,但是已经太迟了,杰朗先生偿还债务的期限正好是钱包遭窃的当天傍晚,杰朗先生无法还钱,房子跟工厂全数遭到扣押,他在绝望之余选择自杀,尸体到傍晚才被发现。

  威鲁无言以对,好像是上星期或是更早之前,他的确在波伊街对一个神气兮兮的男人施展祖母传授给他的扒窃技俩。他只拿走—枚金币,第二天就把钱包丢在市政府大门前,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没想到对方会自杀。

  “我……”

  看着不知所措的威鲁,警长简短搭了句:

  “骗你的。”

  “骗我……”

  “我是骗你的,根本没有汉斯·杰朗这个人,刚刚的故事是我编的。”

  恍然大悟之后,威鲁气愤不已。

  “太龌龊了!警察怎么可以说谎话骗人!”

  受到指责的警长不动声色,正面凝视威鲁。

  “设错,这是个龌龊的谎言,不过你也可以借此了解一件事,你坚持的想法只需人人一个龌龊的谎言就会立刻瓦解。”

  威鲁找不到话反驳,只有保持缄默,警长则继续说道:

  “我不是在教训你,但是你想想看,哪天你有了喜欢的女孩,你敢光明正大告诉她说你的职业是扒手吗?”

  “我没有喜欢的女孩。”

  “总有一天一定会有的,依我看,现在对你好说歹说,还不如你将来遇到喜欢的女孩,自然会对你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

  警长的大手轻捋落腮胡。

  “人真奇怪,很少为了自己,反而会为了心爱的人发奋努力。”

  现在的威鲁完全不想为别人努力,不过他感觉得出警长这番感慨是来自他长年累积的人生体验。

  “警长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有过几次。”

  “那对方呢?”

  警长并未立即答腔,只是从天桥的栏杆俯瞰下方。

  “人呀,有时候很难在紧要关头发觉最重要的事物哪。”

  警长以大掌轻拍威鲁的肩头,接着跑步离去以锻练自己的长腿。

  即使有些意志不坚,威鲁到头来还是没有把他刚刚跟长礼服男子扭打成一团时顺手扒走他钱包的事对警长说出口。谁叫警长乱编谎话吓他,这叫以牙还牙!威鲁用这个说法赶走内心对于一己行为怯懦的内疚感。他带着感觉比实际来得更重的钱包,暂且回到自己住处。

  威鲁只拿现金,而且也不会全数掏光钱包,他只抽走一张纸币跟几枚银币,其它原封不动归还。有机会的话他会趁着钱包的主人不注意时,把钱包放回对方的口袋;再不然就是从市警局大楼的窗口丢进屋内。威鲁自认最妙的杰作是有一次他扒了俄罗斯贵族一个蛮重的钱包,然后塞进市警局局长口袋。那个时候就看到那些人的表情一脸大便!

  威鲁关上阁楼间的房门,小心翼翼再带上门闩,接着把桌上的钱包用力打开。

  亚普菲兰特处处赶不上欧洲列强的前卫脚步,警方迄今仍然尚未全面引进指纹比对的搜索方式,也因此威鲁得以悠然自得靠双于过活。

  “谁管那么多,反正我又没偷过穷人。”

  嘴里之所以叼念个不停,是因为内心的罪恶感久久未去。

  “伤脑筋,全是外国纸钞,dollor是哪里的钱呀?喔、对了,是美国,法国应该不久就会用得到吧。”

  威鲁一边嘟嚷着一边翻着纸钞,突然一个异样的触感打中手指,这个东西跟纸钞一般大,就夹在纸钞当中。

  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名少女,映入威鲁眼帘的是一头及肩的长发、凝视正前方的大眼睛及紧抿的樱唇。

  Ⅳ

  好漂亮的女孩子,威鲁赞叹着。相片下有一排文字,但威鲁不会念,只确定那不是德文。

  威鲁没有上学!自然也没有学过外语,他只有零零散散自修一些法语以备将来到巴黎之需。他翻阅从旧书店得来的法文辞典背单字,这本辞典不是偷来的,而是买来的。偷一个又老又穷的旧书店老板,是违反他的工作守则的,他把价钱杀到最低,乖乖付钱把书买回家。

  “也不是法文,是英文吗?记得美国那个国家是讲英语……”

  这么说来,那个男人是美国人吗?他有想过,可是没有明确证据。威鲁把照片仔细看了一遍,好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兴起,化为片段的拼图飞来飞去。当拼图完成到一个段落,威鲁决定采取行动,他把桌子搬到门前,关紧天窗,脱掉衣服叠好,然后钻进军用睡铺。一切等天黑以后再说,先睡饱才好熬夜。

  想是这么想,在睡铺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小时,威鲁醒了过来,神志太清楚,根本睡不着。于是他再度穿上衣服冲出门去。

  当天直到日落之前,威鲁尝试了许多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