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和平之囯





  ——“长腿”肯定在奥布。
  这话从何而来,伊扎克等人完全无法理解。可是阿斯兰十分坚持,最后终于以“大天使号”会从奥布出海为前提,决定全队在外海的此地埋伏。的确,假使那艘船要从奥布驶向阿拉斯加,必定会取道北上航路,因此将通过这片海域。——如果它真的还在奥布国境内的话。
  “——我们已经等了两天!要是搞错,那帮家伙早就逃远了耶!……可恶!”
  伊扎克喋喋不休的骂道,并气得踢了茶几一脚。堤亚哥才从杂志中抬起眼来。
  “你若想大干一场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伊扎克瞪了他一眼,堤亚哥却满怀期待的回视他。
  “想不想啊?搞个叛变吧?”
  与其说在开玩笑,不如说堤亚哥只是闷得发慌罢了。比起看杂志打发时间,堤亚哥大概觉得帮伊扎克恶整阿斯兰会更有趣一点吧。伊扎克呼了口气后挥挥手,一副少来了的样子。
  “很遗憾,我的脑袋还没单纯到那个地步。”
  话说回来,阿斯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是看他不顺眼,但伊扎克对他的优秀却是很早以前就承认的;那些评价是针对阿斯兰的冷静沉着和卓越判断力而发的,而今这种毫无根据、虚张声势般的作态可不包含在内。
  也罢——伊扎克按下焦燥之心想道。虽然不太甘愿,不过现在那家伙是队长,目前也只有服从他的指示。
  况且,要是埋伏在此的结果是落空,反而可以看那家伙出洋相——这一点倒也值得期待。
  而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阿斯兰,此刻正呆坐在因接受补给而浮上水面的“库斯托”外层甲板上,并不发一语的凝视着海面。补给舰已完成任务正待驶离,舰长门罗在一旁确认完毕后向阿斯兰走近。基本上,门罗目前被编入阿斯兰的麾下,但在面对这个过于年轻的队长时,门罗总是以近乎客观而宽磊的态度接受他的命令。或许也因为阿斯兰对这位年纪与父亲相彷的舰长,总是怀着敬意相待吧。
  不过在这次的作战命令上,门罗大概也觉得自己该以一介长者的身份提供一点意见,便泰然自若的站在阿斯兰身边,轻声说道:“可是……”
  “是。”
  阿斯兰抬起脸。只见门罗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不满或疑惑,却是理所当然似的问道:“……我想,你应该是有胜算吧?‘割喉作战’也快到了,若只有本队在这里耽搁时间,士兵们会开始不满哦。”
  阿斯兰坚定地直视门罗的眼睛。
  “我正有此意。”
  眼看阿斯兰洋溢着无可动摇的自信,门罗也无话可说,只有轻轻耸肩。
  “……好吧,那就请您露一手吧,萨拉队长。”
  好歹是给过意见啰,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舰长略带无奈的说完后就离开了。
  虽然有胜算——但阿斯兰却不能说出胜算从何而来。
  阿斯兰再次望向海面,这附近的海域拥有全球数一数二的清澈度,几乎可以一眼望见海底。但如此美不胜收的景色却没有映入他的眼中。
  他能跟谁说呢。他已经目击到敌人——“强袭高达”的那名驾驶员了。自然,“大天使号”也一定在那岛上。那名驾驶员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个背叛同胞、投靠了敌军的调整者,所以——他非常肯定。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他双手紧紧握拳后又放开,眼光落在掌心。
  三年了,他又摸到了自己三年前做的机器宠物。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我的……宝贵的纪念……
  道出这些话语的是颤抖的双唇。他到现在仍是一脸快哭的样子。基拉就是个爱哭鬼,三年前——分别的那一天,阿斯兰才刚把小鸟送给他,他就是那个表情了。阿斯兰最怕他的眼泪,所以自己其实也想哭得不得了,却还是只能硬装出笑容。
  “可是,你却在铁丝网的另一边……”
  阿斯兰像在揶揄——也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基拉已经拒绝和阿斯兰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就算他摆出一副哭丧的脸,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每次都是这样,基拉总是烦恼着跑来跟阿斯兰哭诉,最后下决定的却还是基拉,想改变他的决定也无从做起。
  “——阿斯兰。”
  背后有个声音在叫他,将他从回忆之海的沉浮间拉了回来。回头一望,只见尼高尔正向他跑过来。
  “补给结束了吧?”
  “对啊。”
  “那边有飞鱼在跳耶!你相信吗?”
  尼高尔的神情兴奋得像个小孩子。母星地球的自然景观有多奇妙,他就有多惊异,看见了又一五一十的跑来跟阿斯兰报告,好比云的形状如何如何,日落时分的海色又是如何变化;每当看见一只小鱼小鸟,尼高尔都有十二分的感动。老实说,有时阿斯兰还真觉得烦,可是每次看了他的脸,阿斯兰又不禁好笑起来。
  “你要不要去看?”
  “不,不用了。”
  阿斯兰苦笑着拒绝他的邀约。大概察觉他笑容里的僵硬,尼高尔突然露出担心的神情。
  “你在担心吗?”
  “咦?”
  “没问题啦!我相信阿斯兰——不,我相信队长!”
  尼高尔用力的说。从这话里感受到的深重意味,令阿斯兰不由得心头一突,但见到对方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的柔和笑容,随即明白到尼高尔只是怀着祟拜的心情看待自己罢了。比阿斯兰还小一岁的这个同胞把他当成哥哥般的仰慕——话虽如此,他却常常比阿斯兰还用心、注意到许多小细节,有时又为阿斯兰撑腰,到底谁才像哥哥,其实也很难说。尼高尔的个性率真,或许流于不切实际,但他常在紧张的同僚关系中扮演缓冲的角色,是个善体人意而知进退的人。就一名精英战斗驾驶而言,这一点也许称得上是难得的资质。
  想到这里,阿斯兰突然有个问题。
  “尼高尔……你为什么会志愿从军?”
  尼高尔处处表现得温柔善良,从军不像是他会做的选择——不过,阿斯兰是到现在才想到这点。
  “咦?”
  面对这个唐突的问题,尼高尔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呃……没,不好意思。我多问了。”
  阿斯兰连忙含糊其词,但尼高尔只是微笑着说“不会”。
  “——我那时只是想到……‘我也必须起而作战了’,就是看到‘尤尼乌斯 7 号’的新闻时。”
  阿斯兰的胸中又是一阵冲击。本来以他这个年纪而言,应该是被保护的一方才对。他不认为尼高尔的本性是适合战斗的。可是,他却基于使命感而选择了拿起枪炮。就为了保护自己所属的群体。
  “那,阿斯兰呢……?”
  “……跟你一样啊。”
  听到这个回答,尼高尔又笑了。看着他的笑容,阿斯兰只觉得,早知道就早点和这个少年多谈谈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也能将基拉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或许是尼高尔的温柔笑容和年幼时的基拉有几分神似,才让阿斯兰心生此意吧。
  阿斯兰这时想着,从今以后就多听听尼高尔说话吧。对了,既然他对什么事都这么容易感动,那么在回到“plant”之前,就约他做一趟地球之旅吧。去看看什么艾尔斯岩、或什么大堡礁之类的……他也不太懂,不过尼高尔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如果,他们能有这么一天的话……
  殖民风格的白色宅邸内,卡嘉利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的准备旅行。她已经穿起了防弹背心、工作裤和战斗靴,一面将最少限度的随身用品塞进背包里。每当见到她这副模样,侍女玛娜总会呼吸困难。
  今天是“大天使号”的出航日。“曙光社”倾全力进行的修缮工程,照预定在昨天深夜里完工了。卡嘉利不是正规乘员,若是自己不赶过去,别人可是会丢下她的。
  昨天她在围篱那里看到的肯定是阿斯兰。那个驾驶“圣盾高达”的扎夫特士兵是怎么混进淤能碁吕岛的?更糟的是,他竟然还在跟基拉讲话。远远看见那一幕时,卡嘉利只觉得全身像被冷水浸过一样的寒冷。基拉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万一不小心说溜了嘴——泄露了“大天使号”或“强袭高达”的消息——一股保护者的心情油然而生,她才赶忙跑过去。
  当时看来,阿斯兰好像是发现她之后才逃掉的。她再追问,基拉却像是回避她的视线,只答说那个人帮他抓到小鸟而已。他当时眼睛红红的,好像又哭过了。八成又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吧。
  他总是流露出好像在那双消瘦的肩膀上,扛起了全世界的重担似的满脸艰辛神情。这也难怪——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同胞丧生在他的手下。卡嘉利现在才想到,那天他在甲板上是为什么而哭;因为他杀了“沙漠之虎”——他一定不想杀死安特留•巴尔特菲卢特的。就像卡嘉利不想杀死阿斯兰一样。
  ——那么,要怎么样分出胜负?到哪里才算结束……?
  那名敌将的话语,仍在她耳边低诉。
  这时一个敲门声响起,她还没有回应,房门就被打开了。卡嘉利不悦的转过身去。佣人是不会不敲门就开门,更不会敲了门不等响应就径自进来——除了一个人之外。
  想当然尔,站在房门口的,正是父亲乌兹米。他冷冷的看了看卡嘉利的装束和散落的行李,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你想跟那艘战舰一起走?”
  “是。”
  卡嘉利绷紧神经似的答道。对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她而言,父亲是个特别的存在。她不只尊敬父亲,也以他为傲,父亲对她也不只是溺爱,更灌注了深厚的亲情。自从“海利欧波里斯”的事件以来,虽然她已将父亲视同一个堕落的偶像,但心里却也深深明白,他仍是个值得学习的强悍对手。
  乌兹米目不转睛的俯视着女儿的脸庞。外表并不相似的这对父女,对峙起来时的气质却如出一辙。两边都想坚持自己的信念,都不愿意妥协,也都宁可桀傲不屈地奋战到底。
  “——那么,你要做地球军的士兵,与‘plant’作战吗?你就这么想打仗吗?”
  父亲讽刺似的话语,令卡嘉利愤而顶嘴。
  “不是!我才不是想打仗!”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帮助他们!”
  卡嘉利的脑海中,浮现基拉蜷缩成一团独自哭泣的背影。还有死去的阿夫门德与伙伴们。
  “——我也想让这种战争早点结束!”
  “你去参战,就能让战争结束吗?”
  “这……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当然……可是……!”
  卡嘉利想要力争,却一时说不下去了。
  ——可是——打仗也不能让战争结束啊……一定不能……
  基拉当时喃喃说着,语气是那样颓丧且失望。或许他已经看到过什么了。这个为了救自然人而与同胞作战、走在杀戳之路的少年眼中,一定看见了什么。
  ——到哪里才算结束?
  ——消灭所有的敌人……?
  死者的话语在她脑中不断盘旋。卡嘉利彷佛想挥开那些声音,只是盯着父亲说“可是!”;但乌兹米脸上的表情却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你若是杀了一个丈夫,他的妻子就会恨你……”
  卡嘉利的心脏猛然一跳。
  “你若杀了一个儿子,他的母亲也一定会恨你吧!”
  说着,乌兹米以一种难得的表情凝视着卡嘉利。
  “——而你若是被谁所杀,我也会恨那个人的。——这么简单的连锁关系,你怎么会不懂呢!?”
  父亲的话里回荡着不耐,也充满了恳求。卡嘉利仍不愿就此折服,只是拼命的摇头。
  “我知道!可是——只有我在这个国家过好日子……!”
  乌兹米大喝:“就凭那种自我满足的廉价正义感,你以为能做得了什么!”
  卡嘉利惊愕的倒抽一口气。自我满足——?自己追求的,只是自我满足?
  乌兹米俯看着女儿,抓着她的双肩摇撼着。
  “不是只有拿了枪才叫战斗!”
  卡嘉利的眼光瞥过床铺上散落的行李,背包旁收在枪套里的手枪隐隐发亮。
  是啊——与阿斯兰对峙时,自己不也差点就要想通了吗?
  这个问题,不是枪能解决的——想通这一点。
  “——你要学到战争的本质。卡嘉利。”
  不可思议地,父亲的一针见血打动了卡嘉利的心。
  战争的本质——?
  战争的本质会在哪里呢?明白那一点,她就能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吗?
  她能找到方法,让那个哭泣的少年不必再与同胞互相残杀吗……?
  “爸爸……”
  卡堆里仰头看着他的脸。乌兹米也意味深长地回视着她。
  “互相残杀是不能结束什么的。”
  “不会有问题的嘛!模疑训练做过那么多次都 OK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