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 鲸歌(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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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波赛冬不会把我们咽下去的。”霍普金斯似乎感觉到了沃纳的不安，“它能识别出我们，就像您吃瓜子能识别出皮和仁一样。小舱对它进食会有一定的影响，但它已习惯了。有时候鱼群很大，它在吃前可暂时把小舱吐出去。”

　　　　沃纳松了一口气，他还想狂笑，可已没有力气了。他呆呆地看着鱼堆慢慢地移过了纹丝不动的小舱，移向后面那黑暗的大洞。当几吨重的那堆鱼在蓝鲸巨大的喉咙里消失时，响起了一阵山崩似的声音。

　　　　　　震惊使沃纳呆呆地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霍普金斯突然推了推他：“听音乐吗？”说着他放大了声纳扬声器的音量。

　　　　沃纳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他不解地看着霍普金斯。

　　　　“这是波赛冬在唱歌，这是鲸歌。”

　　　　渐渐地，沃纳从这低沉的时断时续的轰鸣声中听出了某种节奏，甚至又听出了旋律。“它干什么，求偶吗？”

　　　　“不全是。海洋科学家们研究鲸歌有很长时间了，至今无法明了其含义。”

　　　　“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含义。”

　　　　“恰恰相反，含义太深了，深到人类无法理解。科学家们认为这是一种音乐语言，但同时表达了许多人类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

　　　　鲸歌在响着，这是大海的灵魂在歌唱。鲸歌中，上古的闪电击打着原始的海洋，生命如萤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鲸歌中，生命睁着好奇而畏惧的眼睛，用带着鳞片的脚，第一次从大海踏上火山还没熄灭的陆地；鲸歌中，恐龙帝国在寒冷中灭亡，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智慧如小草，在冰川过后的初暖中萌生；鲸歌中，文明幽灵般出现在各个大陆，亚特兰蒂斯在闪光和巨响中沉入洋底；一次次海战，鲜血染红了大海，数不清的帝国诞生了，又灭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像的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恶……

　　　　蓝鲸于午夜到达迈阿密海岸。以后的一切都惊人地顺利。为避免搁浅，蓝鲸在距海岸二百多米处停了下来。今夜月亮很好，沃纳和霍普金斯可清楚地看到岸上的棕榈树丛。接货的人有8个，都穿着轻便潜水服，很顺利地把这一吨货运到岸上，并爽快地付了沃纳报出的最高价，还许诺以后有多少要多少。他们很惊奇这两个人和那个透明小舱能穿过严密的海上防线，甚至一开始不知他们是人是鬼（这时霍普金斯已操纵波赛冬远远游开了）。半小时后，接货的人已走远，霍普金斯唤回了蓝鲸，带着满满两手提箱美元现钞，他们踏上了归程。

　　　　“好极了皮诺曹！”沃纳兴高采烈地说，“这次的收入全归你，以后的收入我们再按比例分成。你已经是一个千万富翁了，皮诺曹！哈哈哈……我们还要跑二十多趟才能把二十多吨都出手。”

　　　　“可能用不了那么久，我觉得经过改进，我们一次可带2到3吨。”

　　　　“哈……好极了皮诺曹！”

　　　　在海下平静的回航途中，沃纳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霍普金斯推醒，他看看小屏幕上的海图和航迹，发现航程已走了三分之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霍普金斯让他注意听，他听到了一艘海面航船的声音。在以前的航程中这已司空见惯，他不解地看着霍普金斯。但接着听下去，他知道事情不对：与以前不同，这次声音的大小没有变化。

　　　　那条船在跟着蓝鲸。

　　　　“多长时间了？”沃纳问。

　　　　“有半个小时了，这期间我变换了几次航向。”

　　　　“怎么会呢？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不会对一头鲸进行中微子扫描的。而且，要想收拾我们，在迈阿密海岸最方便，为什么要等到这时？”沃纳迷惑不解地看着屏幕上的海图，他们已越过了佛罗里达海峡。

　　　　“波赛冬要换气了，我们不得不浮上海面，只十几秒钟就行了。”霍普金斯拿起了遥控器，沃纳慢慢地点点头。霍普金斯按动遥控器，他们感到一阵超重，蓝鲸上浮了，很快，他们听到一阵浪声，鲸在海面上了。

　　　　突然，声纳中传来了一声闷响，小舱里感觉到一阵震动。接着又是一下同样的响声，这次蓝鲸的震动变得疯狂起来，小舱在鲸嘴里来回滚动，重重地撞在巨牙上，发出了一阵破裂声，两个人几乎被撞昏过去。

　　　　“那船向我们开炮了！”霍普金斯惊叫道。他用遥控器竭力稳住了蓝鲸，然后发出了下潜的指令，但蓝鲸没有执行这个指令，仍在海面上无目标地狂奔。霍普金斯感到了一阵颤抖，那颤抖发自蓝鲸庞大的身躯，这是痛疼的颤抖。

　　　　“我们快出去，不然就晚了！”沃纳大叫。

　　　　霍普金斯发出了吐出小舱的指令，这次蓝鲸执行了，小舱从它的嘴里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并很快浮上了海面。

　　　　朝阳已在大西洋上升起，阳光使他们一时眯起了双眼。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中，刚才在鲸牙上的猛烈撞击已把小舱撞击出了几个破口，海水涌了进来。整个小舱已严重变形，他们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拉开舱门逃生。他们开始用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堵缺口，甚至用上了手提箱中那一捆捆的钞票，但没有用，很快小舱中的水就有齐胸深了。

　　　　在小舱下沉前的一刻，霍普金斯看到了那只船，那是一艘很大的船；他还看到了船头的那门形状奇怪的炮，看到了炮口火光一闪，看到了那火箭状的带绳子的炮弹击中了挣扎着的蓝鲸的脊背。蓝鲸用最后的力气在海面翻起了巨浪，它的鲜血已使一大片海面变成了红色……

　　　　小舱下沉了，在这片茫茫的红色的血雾中沉下去。

　　　　“是谁让我们彻底栽倒了？”当水已淹到下巴时，沃纳居然还心有不甘地问。

　　　　“捕鲸船。”霍普金斯回答，“国际公约早在五年前就全面禁止捕鲸了！　这群狗娘养的！”

　　　　沃纳从已然憋闷得慌的嗓子里，艰难地吐出了一串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他们不讲道德……哈哈……社会不给他们……他们自己来拿……哈哈……自己来拿……”

　　　　海水淹没了小舱中的一切，在残存的意识中，霍普金斯和沃纳听到蓝鲸波赛冬又唱起了凝重的鲸歌。那是生命最后的歌声，穿透血红的海水，在大西洋中久久地回荡，回荡……

　　　　　　　　张晓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