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婴





    村里人毕竟还能保持起码的相互照应,哪怕老太太再迷信,所说黄织反常地不在家,也要来瞧一瞧。   
    转眼就走到了黄织家的门前,我站到门口又按响了门铃,还是没一点动静。   
    “到后面去看看。”   
    我跟着老太太走到后门处。   
    “你推推门看。”老太太对我说。   
    “推门?”门关着呀,我诧异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向我点点头。   
    我伸手推了一下,门往里微微一缩。   
    “用点力气。”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手上用了劲,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竟然被我推开了。   
    “她家后门的锁坏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没钱换个新的。好在我们村没歹人,她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我进去吗?私入民宅,这可是犯法的。   
    “愣啥?帮着进去瞧瞧有什么事没。我可不进,不过看你的模样,是不信那个的。”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时没擦过了,透光性不好,再加上现在时近傍晚,阳光早没了活力,我一走进黄家,竟然略有灰暗阴冷的感觉。   
    这应该是个储物间,再角落里堆了些破烂木板和报纸,别无他物。经过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报纸酒是《晨星报》。   
    前厅依然空空荡荡,比储物间稍多了几样东西:长条的木椅,一个小方桌,两个木箱,一个瘸了腿用转头垫起的柜子,上面摆了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如今都市里收破烂的都没兴趣的古旧货色。   
    另一侧是厨房,灶台旁有几个锅子,其中一个还打着补丁,单门冰箱上的漆也开始剥落,侧面和后背上锈迹斑斑,每一件东西都显示处主人家的窘迫。   
    外面的老太太显然有些担心黄织会出事,不过在一楼这么粗粗看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多卡了冰箱几眼。在这样的环境中,冰箱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有很多想法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我握住了冰箱的门把手,有些犹豫,有必要吗,我只是进来看看黄织有没有出事,而开别人家的冰箱门,这和翻抽屉一样,属于更进一部的窥私了。   
    冰箱和抽屉最大的区别,在于冰箱要大得多,能藏进体积更大的东西。   
    我手上微一用力,冰箱门开了。刚开始拉开一条缝,一股怪异的味道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我嗅了嗅,忽然一阵恶心,向后退了一步。冰箱门在惯性下,慢慢的自行开了。   
    打开的冰箱里并没有亮起灯,这冰箱居然没有插电。   
    一碗白饭,一碗炒茄子,两只鸡蛋。就只有这点东西。   
    这么热的天,饭菜只要闷几个小时就会坏,闻这味道,怕是者少在这没电的冰箱里焐了有两三天了。   
    我捏着鼻子,把冰箱关上,走出厨房。   
    为什么会在放着饭菜的情况下,把冰箱的电源拔掉,这点我并没想太多,毕竟黄织是个精神病人。但这至少证明一点,黄织这两天都没在家吃饭。   
    他去了哪儿?居然村里人都不知道!   
    木楼梯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几间卧室,和底楼一样空无一人。我连壁橱和床底下都看过了,没见到一丝不寻常。这些年来,原本睡在二楼这几间卧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想到这里,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妪的说法,都一阵心寒。   
    就像眼前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纤纤如今不管身在何处,应该会想念她们的吧。   
    我从这间卧室里走出来,却突然之间楞住了,我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脸上、手上的皮肤一阵发麻。   
    这是套在一起的内外两进的卧室,从内间卧室出来,外面还有一间小些的卧室。再走出去,才是连着上下楼梯的回廊。   
    先前从外间往内间走,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是现在从满是布偶的卧房里走出来,我看见外间的那张床,立刻意识到,这连在一起的内外两间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间的那张床,是一张小床。   
    小床外摆着一个小枕头,我冲到墙边的一个木箱子前,把箱盖打开,里面放着的衣服,明显是小女孩穿的。   
    里面那间竟然不是周纤纤于黄织合睡的卧室,周纤纤是单独睡在这一间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是很少敢一个人睡的,哪怕她母亲就睡在内间。没错了,那间满是布偶的房间,是黄织的卧室!   
    我慢慢转回身,走回布偶间。   
    真的到处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我打开壁橱,是的,还有壁橱里。   
    我拿了一个在手上,这都是黄织自己缝制的把,灰布做身体和四肢,白布做头,里面填着棉絮或碎布。布娃娃的脸是画的,黑笔画眼睛,红笔画咧开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面容都画的差不多,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的很大。我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几十个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瞪着我,在无声地喊着。   
    我额头冰凉,掌心阴湿。黄织为什么做这么多的布偶,我知道原因。   
    我从布偶的包围中退出去,脑海中浮现起三年前,我在一妇婴医院病房里对她采访时的情景。   
    黄织躺在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过去。她的动作很艰辛,很沉重。   
    然后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并不是这张小纸片有什么花样,而是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涣散着的,要重新凝聚起来,对她而言会是个很痛苦的过程。   
    终于,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她把名片捏在手里,转头看我,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光亮。   
    “记者老师。”她对我的称呼郑重又质朴。   
    “记者老师,您要帮帮我,帮帮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让我觉得上了一道铁箍。   
    我不好挣脱,冲她笑笑,说:“别叫我老师,如果您愿意,我想和您聊聊您这次的遭遇。”   
    “记者老师,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黄织的音量响了起来,让我有点尴尬。   
    “不急,我们慢慢说。”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么一个东西的。”说到那个东西,黄织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你……你知道……。”   
    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一声也给我看过了。”   
    “不,你不知道。”她猛地摇起头来,“我的孩儿不是那样的,他是健健康康的,很强壮,还有点好动。”她的眼神又涣散起来,仿佛沉浸到自己臆想出的画面中去了。   
    我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想象,说:“我问过医生,他说您这种……叫纸婴。”   
    “纸婴?纸婴是什么?”黄织瞪着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凶狠,“我怎么会生出纸婴?”   
    “纸婴是……”我忽然卡住。我记起,这只是外观看像纸婴,实际却无法用纸婴的病例来做出解释。   
    黄织见我说不下去,却怀疑我知道些什么,不停地催我说。我只得把什么是纸婴大概讲了一遍。   
    “被压迫;被什么压迫?”黄织竟然敏锐地抓住我有意含糊过去的细节,追问我。   
    “是……被另一个同胞兄弟胎儿压迫,不过医生说你并没有产下另一个健康的婴儿,所以只是外观看起来像纸婴而已。”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一定还生下了另一个健康的孩子。”黄织自动把我的后半句忽略,兴奋地说。   
    “可是医生只为你接生了这么一个畸形儿啊。”   
    “不,一定还有一个。”黄织固执地说,“一定还有一个!”她再一次用强调的语气重复。   
    我开始觉得,来采访这位神志不稳定的病人是个错误。   
    “记者老师,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不骗你,我一定还怀了个健康的宝宝。否则,我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医生能解释吗?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   
    “这个,医学上本来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是无法解释的。”   
    “不不,您听我说,我再怀孕的时候,时常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我不是第一次怀,我知道的。这次怀孕,肚子里的小宝宝比怀纤纤的时候,要不安分多了。我一直想,这肯定是个调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过B超吗?”我想到了一个证明的办法。   
    “没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钱。反正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欢。”   
    “这……”我知道,孕妇感觉到体内胎儿的动作,很多时候只是孕妇一厢情愿的错觉,这并不能拿出来当铁证。   
    “王姐,王姐。”黄织叫临床的一个病人,“前几天,我不是还让你听我肚子吗,小宝宝在动的,你不是听见的吗?”   
    “啊,是呀。”王姐回答。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再听我和黄织的对话,随让我说话比较轻,她们未必能听完整,但肯定都知道,黄织没能生下宝宝。   
    “你真的听见了?”我问   
    “好像……好像是有点动静。”被问道的王姐语气迟疑起来,“但也听不真切,说不准。”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说,动静挺大的吗?”黄织急着说。   
    “这个,可能是有吧。”不管怎样,王姐就是不肯把话说死。她有着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不愿意掺和到眼下这一场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中去。当然,也可能觉得她真的没听清楚,那天只是客套地对黄织说几句讨喜的话。   
    那天采访的后半段变得毫无意义。不论我怎么说,黄织固执地相信她怀了个健康的孩子,但是医生把她的孩子抢走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同意她的话,那意味着这座上海的三级甲等大医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产妇的孩子,并且不做任何掩饰。这怎么可能!   
    医生无法解释纸样的婴儿是怎么形成的,而产妇认为医院偷走了她的孩子,我这篇报道还怎么写?我只好对我的线人说一句抱歉,他又没法拿到奖金了。   
    对我来说,这一切在采访之后就结束了。但对黄织来说,她一直相信,自己曾有过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在她的体内把另一个同胞兄弟挤压吸收成了一张皮,最后却在空气中政法不见。她并没有找医院打官司,却发了神经病,做了无数个布娃娃,仿佛就是她神秘失踪的孩子。   
    再次从黄织家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等在门口的居然不止老太太一个人,连她在内有五个人,无双眼睛盯着我看。   
    “怎么样?”老太太问的。   
    “没人。”我没把冰箱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可不想说自己进屋乱翻东西,免得惹麻烦。   
    “我就说了,昨天清早我看见她出去的。”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汉字说。   
    这村子居然请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后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是看见门口有个亭子,但没见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儿去开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问他。   
    “嗯,大概五点左右吧,也许还不到五点。但那时我有点犯困,没看清楚,所以刚才还不敢肯定呢。”   
    “我说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时间怎么能犯困呢,特别是夜晚和凌晨的时候。最近村里外来人员越来越多……”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卡是向这位保安上安全防范课,保安连连称是。看他把头点得这么痛快,让我很怀疑他会一耳进一耳出。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   
    黄织昨天一清早酒离开了。我猜想,她把冰箱的电源拔了,是知道自己会出去一段时间,不愿意费电。但因为她神志紊乱,所以忘了冰箱里还有菜,不插电是要坏的。   
    黄织会到哪儿去呢?   
    她会不会去找女儿了?   
    或许是爱情退潮后,在心底里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重逢之后,她对我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我不该再埋怨什么,毕竟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让我至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危难间爆发出的感情迅猛而激烈,现在我学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使出细水长流的水磨功夫。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能追到她,我只是再帮她找回失落的那些感觉。   
    何夕一向很准时,但现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我点了两碟冷盘,先吃起来垫垫肚子。   
    坐在我临近桌上的是对温声细语的年轻情侣。我正用筷子夹了一粒炝花生送进嘴里,却瞥见那位总是微笑注视对方的男孩,眼神忽然偏离了情人的脸庞。   
    我转过头去,就看见了何夕,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