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之眼
第五天清晨,我再次见到了展琳,一个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头一次,在这位向来自信而镇定的女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黎优,”打开牢门,她漆黑色的眸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不过,语气还是一如即往的淡然:“你可以走了。最近这几天,我们很抱歉……”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能看到我在发愣,她勉强笑了笑:“博物馆再次失窃,这次被盗的是奥拉西斯时期一枚纯金护身符。”
听到这,我的心不禁轻轻一跳。再次失窃,那是不是说明,盗窃者另有其人了……
“作案手法和前两次一样,有效,无声无息。整个博物馆埋伏了几十名探员都拿他没有办法……”把手一招,她示意我跟她出来。边朝着通往外界的门走着,边自顾自道:“你知道吗,那枚护身符甚至已经随同其它展品一起打包装进了集装箱。呵,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我必须承认,我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手。所以……”说话间我们已经站到了门口处,她轻轻吸了口气,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道:“你自由了。”
清晨的街道撒着淡淡的金,空气微冷,清新得有些发甜。乍从暂押处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几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才关了这么几天就有这样的感触了,不晓得那些关了三年五载甚至以上的囚犯们,他们从里头出来的一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感觉。
出警察局没走多少步,手机响了,是婶婶打来的。她不太放心我,想让我搬去她那里住一阵子。
‘女孩子单身在外头住本来就很不方便,何况最近又横生出这样的事儿。我们家优优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去偷什么古董,那些警察简直是在胡来。’婶婶如是说。想起她弯眉细目的慈祥,心里不由得一阵暖和。但随即想到了叔叔,这弃文从商不到十年便成了大款的男子,于是我不假思索拒绝了婶婶的好意。
打从他们搬进了市中心一寸土地一寸金的豪宅内后,我们两家几乎就不再有什么往来了,逢年过节也是差人送点礼来,感觉就跟领导慰问下属一般。这样的亲戚,咱高攀不起,若不是父母双亡婶婶执意照应,怕是连有我这么个亲戚都早已忘得干净了。
婶婶在那边声音有些无奈,我在这边碰上红灯,笑着安抚她几句,把手机掐断了。
记得小时候最爱去他们家,叔叔好学问,温文儒雅,不像别的叔伯舅舅只知道欺负我玩。而婶婶美丽温柔,总是微笑着给我这个那个点心,看着我同她女儿玩耍。那个时候的记忆是金黄色的,就像一张老照片,陈旧,却温暖。而自从几年前叔叔为了一个女子同婶婶闹离婚后,那样温柔的笑容极少能从她脸上找到了,她怕他,如同老鼠怕见猫,只是一味顺着他,怕他有天一开口,便再提到‘离婚’二字。
有些心情,有些心态,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是再也回不去了……
红灯跳黄,周围人蠢蠢欲动,于是我跟着一同朝马路对面跨了出去。
脚落地,却是一足的松软。似乎踏着的不是坚硬光洁的柏油马路,而是……沙滩?
我微微一愣。
只是那样片刻的迟疑,眼前的景物,却面目全非了。
熙攘的闹市流水般化成一片沙海,触目所及一片金色。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浪。原本清晨温文和煦的太阳一改谦和,张扬得急于将一身光芒四射的滚烫抖撒给大地,刚才还因衣衫单薄而微微有些发颤,此刻,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热浪,沿着足底,朝整个身体缠绕上来……
远处传来悠扬的驼铃声,伴着如风的呜咽,那是蜿蜒在沙海中连绵起伏的笛音。曲调有种说不出的耳熟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天晓得,我是连流行音乐都很少去听的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对这种单调的民族乐产生熟悉感。
不等我细想,耳边随着笛声隐隐响起的天籁般诵语,让我不由自住地……哆嗦了一下。
眼前辽阔无际的大漠中忽然黑压压跪满了大片大片的人,白色的衣,黝黑的肤。他们无比虔诚地朝着我的方向膜拜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懂他们在诵读着什么,那声音,同他们的脸庞一样,暧昧而模糊。
我的头突然疼起来,就好象服了安眠药,却迟迟不肯入睡后脑神经给予的抗议。太阳穴突突跳着,我整个人摇摇欲坠……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一阵杂乱尖锐的嚣叫,而我的眼前,波浪般一旋,一片就在片刻之前被莫名吞没了的世界,突然间铺天盖地般朝我倾泻下来!
建筑,马路,车辆,人流……四周汽车喇叭声呼啸而过,示威般在与我插肩而过的瞬间叫嚣。
“喂!叫你多少遍啊要?还在那里站着不动!就你!喂!”发出这样愤怒的吼声的,是正从远处横眉竖目朝我走来的交警。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和变调,看来,真如他所言,叫了我有半天了。
知道什么叫作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吗?当你梦醒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站在车流滚滚的马路中心时,就会知道了。
我的头皮冰凉,逃一般窜上人行道,对着警察抱歉地直点头。
不晓得撞上什么邪了,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产生幻觉,十字路口的中央,车水马龙的中心。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优?”
就在我对着马路为自己行为发怔的当口,一辆漆黑色尼桑无声无息停泊在我的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张熟悉的脸庞,以及一头金红闪耀的发。
“阿森……”见到他的头一个反应,我是想逃的。涉嫌了博物馆文物失窃案,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可惜晚了点,在我转身的同时,他已经将后车门打开,恰好挡住我的去路。然后用那种平时根本极少会见到的,他谈公事时的淡然眼神扫了我一眼:
“进来。”
我很没骨气地坐上了他的车。
不是我懦弱。有些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悠闲散漫,一旦对你较真,那种压迫感,平常没事就板着脸装酷的人,是学不到其中那万中之一的。
阿森的尼桑是辆二手车,给他从发动机开始零拆重组了一遍,现在据他所说已经有了奔驰的性能。我曾开玩笑地问他老爸那么有钱为啥不干脆让他买辆奔驰,他颇为自负地对我说:你不懂了,关系,现在要靠老爸发展,钱,却不能用老爸的。
一度我曾厚颜萌发过想每天搭他顺风车去上班的念头,毕竟我们住同一幢楼,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结果,同样一句话,被他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对我演绎了一遍:优,你又不懂了。论关系,我们是好邻居,我们常常互相照应。论当司机,却不能白当,那是要等价交换的。
说这句话时,他看着我咪咪笑,一脸很纯真的样子。
于是,做了他那么久的邻居,搭他顺风车上班的念头,我从此不再有过。
而现在,我很端正地坐在他的车里,那排很舒适的座位上,忐忑不安。
后视镜映出他的脸,安静,一丝不苟注视着前方。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看着窗外的风景,从眼前一道道划过。
许久,我看到他嘴唇似乎动了动,而边上恰好一辆卡车急驰而过,巨大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嗓音。条件反射般的,我应了一句:“不是我干的。”
“什么?”他眉峰挑了挑,透过后视镜,飞快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干的,那些文物被盗,不是我干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些什么,只是直直望着窗外,一次次重复着那句话:“不是我干的。”
他不语,依旧专心开他的车。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这平时马虎大意经常被我随便欺负的男孩,他此时同那些警察一样,在不信任着我。我有些着急,坐起身,搭着他的椅背:“真的不是我干的!”
阿森的嘴角忽然轻轻一牵,笑了:“优,干吗呢?发急了?”
“你干吗一点声音都不肯吱一下!”
“吱什么吱啊,我又不是耗子。”
“你好歹回句话啊,我在跟你坦白交代你倒是听见了没有!”
“还抗拒从严呢。听见了,你想要我说些啥?嗯?优。”后视镜里,他一双漆黑的眼笑得像只睡懒觉的猫:“我都还没开始审呢就有人来不及要坦白了,这么笨的罪犯不晓得上哪儿去找。”
我一把揪住他那条滑溜溜的小马尾:“老说我笨,你没搬来之前我可聪明了,从你搬来后就被你越说越笨。”
“大姐,我指名道姓了没?别没事老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啥事都很光荣的。”
“你还说!”
“手下留情啊大姐,一会儿我还得接客去。”
“呸你!还接客呢,”我松开手,忍不住笑了。刚才那些尴尬和不安,不知不觉中,竟一点点都找不着了:“让你客户听见不气死才怪。”
“气死才好,他们不气死,我得先被他们累死。”
笑容在脸上一凝,我靠回椅背,将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听说博物馆最近又失窃了。”
“没错,估计运回埃及之前,那些文物得都让贼给搬空。”
“你还乐。”
“这事一辈子可碰不上几回,还挺有意思不是吗。”在说这句话时,阿森的语气淡淡的,让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
送我到楼下,阿森开着车离开了,他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办。如果不是凑巧经过那条街看到我站在马路中央发呆,只怕现在早已在客户那里了。看着他的车卷着尘土远去,我有点感动,这个阿森,虽然有时候嘴很坏,品性也吊儿郎当,但,他人真的不坏……
抬头看着自己家这幢楼,几天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它给我的感觉有些陌生。
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鬼魂在附近游荡,也因为是上班时间,楼里楼外格外安静,只有一两声小孩的嬉笑,在远处时不时飘来荡去。我在楼梯间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挖出钥匙,朝楼上走去。
看到自己家门的瞬间我有点好笑,这广告还真是无孔不入,才几天没人看家,门上就被各种广告给塞满了。
费了点时间把那些广告弄下来,我随手揉成一团,打开门走了进去。把包丢在沙发上,走进卫生间洗手,洗脸。镜子照出我的脸庞,真没想到,几天牢狱生活,倒让我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还真别说,在那里,每天早早就睡下了,别说幻觉,连个噩梦都没做过。
连脑神经都害怕警察吗?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冲它做了个鬼脸。
把脸擦干净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桌子上找到遥控器正要对准电视摁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床,而随即,那视线再也挪不开了。
床上竟然靠着一个人,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我僵在了原地,捏着遥控器,半侧着身体。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
一头柔软冗长的黑发近乎奢华地披散在他身旁,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在那浓重的黑中,闪烁着璀璨的光泽。
他的五官惊人的美丽。
那是一种天赋的丽质同与生具来的高贵气质胶柔而成的完美,一种美丽到虚幻的美丽。如果不是因为裹着他身体的白色床单上那触目惊心的艳红色血迹,我几乎以为,有个天使躺在了我的床上……
大片大片鲜红色的血,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淡腥,在雪白的床单上怒放出一朵朵瑰丽无比的大波斯菊。对比他恬静迷人的脸庞,绝美中隐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是谁,是谁把这样一个人杀死并放在我的床上,是谁?!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窗关得很紧,房间仅有的几件家具没有可供人容身的余地,除了血腥味,我感觉不出丝毫有陌生人存在的气息。
平缓了一下心跳,手摸到靠墙放着的扫把,捏在手中,我试探着朝那尸体跨出一步。
尸体静静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个睡美人。
于是我再次朝他的方向跨出一步。
他是个外国人,没有欧洲人那么白,也不像非洲人那么黑,而混淆性别的细腻五官又让人辨别不出他的国籍……国际人士在我家里被杀,我不由得考虑,等会儿报案时,我该对警察怎么样说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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