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之眼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知道,这种每到夜晚便亮出淡淡柔红色光芒的发廊,它们有个并不好听的统称——妓院。
阿森的感情生活相当随便,这我知道。但我从没想到过,他女朋友工作的地方,会在妓院。
李梅依然没有开口,虽然我相信过了一刻钟,她足以在我眼中读出隐匿着的不安和焦躁。但她似乎很享受,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放过我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习惯性地看看身后,十米开外的距离,除了一堵涂料斑驳的墙静静伫立在昏暗中,别无它物。俄塞利斯不在,这个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在我身后的男子,在一小时前,被我遗弃在了离这里几十公里远,位于市中心的东江畔。
如果今天没有出门逛街,如果逛街中没有碰到那位很久没见面了的女警官展琳,可能现在我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同李梅这样面对面的吧。她是我能够找到阿森的线索,但,也是我不想让俄塞利斯知道的一个线索。
遇到展琳,的确是件比较凑巧的事情。那时候正和俄塞利斯一前一后在江边大坝上闲逛,他对这里的港口和船只很感兴趣,当然也包括周围的建筑、交通和运输。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男子,白色风衣黑长的发,静静驻立在江边与灯火和夜色几乎溶为一体,你千万不要被他精灵般的风姿所迷惑,更不要为他沉静恬淡的表情所痴迷。因为这个时候的俄塞利斯,往往脑子里盘算着的东西,会让你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江底下去。
“优,铁,好大一堆铁。”
“那是钢……”
“这种金属为什么会那么泛滥……用银子来做垃圾桶,浪费……”
“那叫不锈钢……”
“优,现在黄金和铁的比价是多少?”
“我怎么知道,不能比的好不好!”
“铁贵还是金子贵。”
“你说呢。”
“这挺难判断,上次我给了你足够一般人开销半年的金子,可你过得还是那么吝啬。或者说,你们这里纸比较贵,因为我总是看见你用一些小小的纸片做交易……”
“俄塞利斯!”我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却在看到他表情时,愣了愣。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我的身后,脸色微微苍白,那双漆黑色的眸子,有一瞬几乎可以称做失魂落魄。
追随着他的目光,很快我见到了展琳,她一头飘逸的红发,即使在夜晚,都醒目得像团烈火。身边并肩走着那位曾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少校罗扬,低头同她说着些什么,温和而认真的样子。隔着一条街,两人有说有笑走进了对面一家咖啡店,嵌着方格玻璃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的一刹,我看到一抹淡淡的身影,在他俩背后的空气中隐隐显了出来……
感觉不出身后的俄塞利斯有任何动静,但当那道模糊的身影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俄塞利斯带着点沉重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后颈。
绵长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我从没见过通体带有那么美丽光泽的灵魂,也从没感受到过,俄塞利斯这种近乎窒息的激动。
那身影很快在门内消失了,如同一缕金色的风,孤寂而沉默地跟随在展琳和罗扬的身后。而俄塞利斯依然呆立着,一动不动注视着那扇咖啡色的木门,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么,我却是一句都没法听懂……
一分钟后,我站在了他身后五米远的隧道口边;五分钟后,我走进了驶向南市区的地铁内;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了这里,同阿森的女友李梅两个人,傻子般一声不吭对望了整整十五分钟。
“阿森……”略带沙哑的声音,把我的思绪突兀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李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饮水机前,低着头,正搅拌着一塑料杯暗褐色的液体。
意识到我的视线,她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阿森是个很诱人的男人,诱人。”暗红色唇膏勾勒出她饱满圆润的唇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唇角的地方,朝上轻轻勾出两道上扬的纹路。远远看去,即使她不笑,脸上都始终似有若无带着种浅浅的暧昧:“要不要来杯咖啡。”
“……谢谢。”
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乳白色的烟在杯口蒸腾,却带不出一丝咖啡的香气。我的手指在杯子上碰了碰,最终,缩了回去。
眼角余光瞥见她在笑,淡淡的,有点不屑的样子。然后她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翘起一条腿,随手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你想打听他下落。”
“是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她朝我轻轻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柔软妖娆的形状,带着种熟悉的味道。阿森的味道。
“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仰头,她嫣然一笑:“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张开五指,对着我晃了晃:“半年。他甚至连住址都没有告诉我过,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默然。
下意识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那咖啡味道有点涩,入口,冰冷的。
我的手一抖。
一分钟前杯子还在冒着热气,转眼间,怎么就温度全失了……
“其实,早知道如果他离开,那就再没有见到他的可能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理会我的不安,李梅自顾着抽着她的烟,欣赏着她那似乎刚刚修饰好的指甲。指甲是浅浅的玫瑰色,和楼下幽深迷乱的灯光,一模一样的色泽:“一半因为爱他,一半因为……”她的手摆回桌面,抬眸,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一半是因为,我想问问他,我的那些姐妹,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最后那句话,让我不禁微微一愣,本想离开的心,重新在这位子上安定了下来。
她又笑了。李梅似乎很爱笑,笑的时候表情懒懒的,唇微微噘起,仿佛热吻刚刚过后的娇媚:“你知道的,阿森这个人,他很博爱。”说到‘博爱’这两个字时,她两眼弯成一道弧度,像只嘻笑的猫:“虽然我是他女朋友,但他同我的几个姐妹,同样也很交好。我知道,但我不能吃醋,本来,像我这样职业的,又能有什么资格跟人吃醋。”
“砰!”楼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摔了,不偏不倚在我头顶砸响,把正听得仔细的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抬头看看那道布满可疑缝隙的天花板,低头的时候,撞上李梅细细的笑眼,陡然间,觉得头顶微微一冷。
她却没有再继续看我,自顾自取过我面前的塑料杯,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上头浮着些白色的粉尘,是刚才从天花板震落的:“脏了……”叹了口气,她把杯子搁到一边:“红霞最喜欢喝这种东西,又苦又甜,像是把一辈子这么喝下去。小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有些灼灼:“阿森有没有带你出去喝过咖啡。”
“没有……”
“没有……他带红霞去过,经常。然后有一天,红霞再没回来,问他红霞人呢,他说不知道啊,不是早回来了吗,我有事,让她先回来的。”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道是因为指间的烟,还是她所说的话。
见鬼,她到底在谈着阿森,还是即兴杜撰着某个可笑的故事?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
可她依然继续着述说,旁若无人:“后来是小英,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十六岁,老板对外人说……她十八。她喜欢阿森,只要他来这里,就黏着他,她还老对我说,梅姐梅姐,把森哥让给我哈,以后接了客,那些钱都给你花……”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一种错觉,李梅的脸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她依然笑着,却是靠着那巧妙的唇线,勾勒出来的微笑:“我说好啊,你要就拿去吧。然后她就真的跟着阿森了,即使他有时候,是来看我。后来有一天,她也没回来,那天在下雨,很晚了,她忽然出门说要去见阿森,之后,再没回来……”
“砰!”我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许是太过用力,身下的椅子被我撞倒在地,与地板相碰,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声。
同刚才楼上发出的撞击,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怎么了,小黎?”
“我要走了……”近乎笨拙地抓着包,我朝楼梯口倒退:“时间不早了,我……”
了然地笑笑,她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再见。”匆匆道别,我一转身朝着亮着淡玫瑰色光芒的一楼奔了下去。半途撞上个人,一身的酒气,卡在楼梯口不肯避让。
我顾不得多话,侧身,从他和扶梯间空出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楼下的人,比我刚来时多了几个。靠在沙发上等候小姐的服务,垂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空气有些浑浊,甚至带着股淡淡的焦臭。
一阵踢踢塔塔的响动,就在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胖胖的老板娘,怀里抱着只雪白的京巴一路从内室里走出来,嘴唇蠕动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有些发疼,来不及同她说上几句客套话,我背上包,推门朝外走去。
眼角瞥见老板娘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在门开的瞬间,犹豫了片刻,缩了回去。
我没有多作理会。
街上车来车往,即使已近午夜,依旧不甘寂寞地喧哗。
清冽的夜风让我的呼吸一畅,不到片刻,胸口的闷疼就消失了,我轻轻吁了口气。回想着刚才李梅的笑,李梅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听说失恋的女人容易神经质,看来不是信口开河的。再让她这么说下去,阿森大概不是变成人口贩子,就是变态连环杀手了吧。
想着,忽然身上有种被人注视着的不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些本汇聚于我身上的闪烁目光,顷刻间散了,匆匆的脚步,似乎在无声避讳着什么。
“哎?看到没,她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有没有搞错,那种地方……”
“作孽啊……”
风,隐隐送来那些人细微的话音,虽然模糊,却听得分明。我怔了怔,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咔!’背后一声轻响,让重新被静寂所包围的我,突兀吃了一惊。
忽然想起身后这家发廊,里头坐着好些人,但怎么这会儿,安静得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想着,我朝后面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多小时前,我走进这家名叫流连坊的小发廊,精致的磨砂玻璃门内亮着妩媚的玫瑰色灯光。里头人不算多,但因为隔音设备差,我甚至还觉得太吵。
一个多小时后,我出了这家发廊,站在它的门口。磨砂玻璃门依旧挺立在眼前,只是它精致的身体上,用一条又一条封箱带胶着,没有胶到的部位,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门内哪有什么客人,哪有什么玫瑰色的灯,有的,怕也只是在那些尸骸般倒地的残骸间流连的夜风,以及几张在风中打旋的废纸片。原本放着招牌的地方静静树着一块钢板,上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危险,勿入。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见到的是些什么人,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李梅那里喝的,又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座荒废了的小楼处离开的。
只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对着地面干呕。
直到走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到吐得连胃酸都呕不出一滴,我这才喘息着,靠着根电线杆,在一处车流量特别多的大道旁,蹲了下来。
从深埋着脸的膝盖抬起头来的时候,耳边的车流声已经稀少了,大道上很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有必要马上离开,去寻找另一块能够让我在天明前,感受到喧闹的地方。
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扫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用着那种熟悉的姿势靠在不远处晕黄的路灯下。我愣了愣,迟疑片刻,重新缩回到了地上。
雪白的风衣,漆黑的发,侧着头,静静倚着灯柱。
“俄塞利斯……”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干涩,带着点怯懦。
他的眼中没有往常的和煦,虽然,他很少见地在对着我微笑,那目光却是无温的:“满意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
“你该问,还有什么事是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