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那样美的鲫鱼汤。
那天的聚会,我请当时还留在2队的一个北京知青从家里拿来录音机,让每一个在场的老人对着录音机说上几句话,录了一盘磁带然后,我带回了北京。我把大家召集到我家,放给他们听。记得无论在北大荒录的时候,还是回北京放的时候,抽象的思念变成了震动的声音,让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和感情,蹦出了声来,一下子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近便,那样的可触可摸。无论录完的时候,还是听完的时候,屋子里都是鸦雀无声,能够听得见大家的心跳声。那时候,我还特意依此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叫做《抹不掉的声音》。
一晃22年过去了。还是在2队,大老张不在了,好多老人都不在了,可声音还在,还是抹不掉;笑容还在,还是忘不掉。
大家已经吃饱喝足,饭桌上收拾利索。二胖累了,坐在一旁抽烟。新队长带着人把切好的西瓜和香瓜端了上来。场长开始登场了,他已经酝酿了老半天,要把这次的聚会推向高潮。他亮出了主持人的身份和气派:咱们的联欢会该开始了!首先,他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从建三江来的喜子,看到2队前的那条路还是原来的老路,愿意代表建三江管局出资10万元,修好这条路。回建三江,他就落实这件事!先声夺人赢来热烈的掌声,算是给联欢会的正式演出前暖暖场。场长接着说:30多年,咱们2队的北京知青没有回来了,得让他们先表达表达心意,演个节目!
有魔力的歌声
第一个节目,当然是得由李龙云的夫人新民来演,她原来是建三江宣传队当家花旦,当年演《红灯记》时,她扮演李铁梅,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她当仁不让地唱了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惹得满场喝彩。
场长站起来兴奋地说:李龙云夫人刚才唱的戏,让我们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代,那时候,建三江宣传队演《红灯记》,七星农场宣传队演《智取威虎山》,大兴农场宣传队演《沙家浜》。咱们2队的宣传队也是响当当的,当年打着红旗,在大兴岛各个队是闪亮登场!那时候,2队还自己的队歌,是咱们肖复兴写的吧?说着,他竟然背诵了起来,他的记性还真是惊人,那时候,他也就十来岁吧!知青的记忆,也烙印在他的心里,凝固在那段岁月里。如何评价那段岁月,是历史学家的事情,我是坚信,那是一段极为特殊的历史,含有现在就能够一眼望穿的致命的毒素,也含有多种现在一时无法辨别的微量元素和多种维生素,在解毒着我们自身,也营养着以后的日子。我们试图彻底斩断以往这段岁月的纽带,企图把它剁碎剁烂,统统地抛向遗弃的土中,让它尘埋网封起来,但这时候才会发现这条纽带原来是那样的富有韧性,是无法斩断,更是无法剁碎剁烂的。即使能够把它尘埋网封起来,它也不会如生物和人体一样在厚厚的土中腐烂,而还会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死灰复燃,重新唤醒生命。我不知道,这是知青的一种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是对过去的一种涂脂抹粉,还是对历史的一种有益的启示?
场长还在兴奋异常地喊:下面是不是由2队宣传队的知青出个代表,来演一个节目?
李龙云站了起来:我记得场长说的我们2队的那个队歌。那是肖复兴写的,后来由我们在内蒙的一个同学谱的曲子。歌词是这样的。接着,他背诵了一遍。他的记性也真好,比场长背诵得还要完整,可以说是一字不差。如果不是他背诵,我自己写的歌词,自己都不大记得了。这就是我写的歌吗?我都不大敢相信。但那确实就是我写的歌,我赖不掉,那首歌,就像印在生猪屁股上的龙胆紫的印章一样,印在我的也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脸上和屁股上,告诉历史,也告诉后代,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无论那个年代是成全了我们,还是败坏了我们,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虽然走的姿势不那么好看,身上带着的也不那么好看甚至被污染了的痕迹,但我们就是这样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今天。
李龙云拽起了我,对大家说:下面就由我和肖复兴一起为大家把这首歌唱一遍。
我们两人唱了起来——
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女,
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
革命理想鼓舞我们前进,
四卷宝书指引我们向前。
今天,我们像种子撒向在北大荒,
明天,鲜红的果实要映红祖国的蓝天。
前进,奔赴祖国边疆的战友,
前进,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青年!
歌声忽然像是变得具有了奇妙的魔力一样,让往昔的日子纷至沓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段岁月里了。我们竟然为自己的歌声而感动。歌声结束了,似乎还在回荡着,那一刻,歌声像是万能胶一样,弥合着现实和过去间隔的距离与撕裂的缝隙。窗外是绿色的植物,再远一点,是2队边上的白杨树,其实都不是原来的了,只有静静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那时,我们才20岁出头,可今天,我们都是往六张上奔的人了。
是的,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怎么样的难舍难分,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我早早地坐进了车里,我害怕看到分别时候的眼泪。这样的分别,在2队我已经经历过一次。
车窗都敞开着,窗前挤满的是一张张的脸。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都在流泪,还在拉着手。车子驶动了,向前晃了一下,拐了一个很大的弯,离开了2队,驶上了通往3队的大道。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在车子后面一定还有人在跟着车跑,在落泪,在招手。来的时候那鞭炮的响声和硝烟,似乎还没有散尽,对比的感伤,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车子开得很快,似乎一会儿的工夫就开到了3队的道口,再往北一拐弯,就要开往建三江去了。2队,很快就是尘土飞扬中消失了影子。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处只有那一片白杨树绿蒙蒙的影子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惆怅和忧伤。我就这样离开2队了,我渴望回到的2队就这样离开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头看它一眼?千里万里的赶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一路上,这个问题,总是在困惑着我,我总是在问自己,又总是回答不出来。其实,我早已经过了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来2队?我已经来过两次了,每来一次之前,心里虽然充满着困惑,却也充满着期待。每一次来之后,心里总是充满着悲伤,充满着恍惚。我无法平衡来时和去时这样两极的颠簸,那种类似晕船的感觉,总让我无法适应。我也无法回答自己内心的迷惑与苦恼,一种荒谬一般复杂的纠缠,总是如荆棘一样充斥在心。2队的老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即使下一次我还能够再来,那么我能够见到的老人还剩下谁呢?除了人,我又还能够见到一些什么别的呢?同时,我还能够重新拾回一些什么记忆呢?谁,或者哪个地方和哪个东西,还能帮助我找回当年的记忆呢?
知青,早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的名词,只有有心人善良地去抚摩,才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但是,谁还会有这样的耐心与诚意呢?愤青,更是只成为了对比如今新一代实用主义青年而存在的傻子的代名词,一个带有讽刺贬斥意味的昵称,已经沦为和傻B一起相提并论了。知青,只是成为了一个老得快要掉了牙的故事,成为了一段残缺不全过了时跑了调的歌曲,在电视里肥皂剧里做为煽情的情节段落,在知青的聚会中做为怀旧的下酒小菜。
忽然,一丝悲观和悲凉袭上心头,莫非刚才在2队的激情演绎,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情绪抽搐,激情是有的,却是盲目的,是无谓的,是一次性的吗?
车开得飞快,快得像是想赶快地逃离过去、逃离现场一般。我的心里是那么的不甘!
到达建三江,已经是黄昏了。我忽然发现,这一天我穿的一件黑色的体恤衫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白,白得那么明显。2队的太阳真是厉害,仅仅不到一天的工夫,它就能够褪去你身上那么多那么重的颜色!我们常常忽略了它的厉害,便也常常忘了抬头正视一下它的光芒的存在。
女宿舍里响起的枪声
惊心动魄的开江场面
在北大荒,原来组建的6个师,现在分布的6个管局中,建三江是最得天独厚的地方,它拥有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三条江。三江平原和建三江的名字,都是由此得来。有水的地方,都应该是有福的地方。
我们从哈尔滨一路逶迤而来,都是和松花江一起由西向东淌来。可以说,松花江一直伴随在我们的左右。但要想看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必须要再往东北走,走进建三江的深处。从地图上看,那里就是共和国版图上宛如引吭高歌的公鸡的鸡头那个地方。30多年前,王少白师长带领我们向荒原进军,就是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是旌旗漫舞,歌声嘹亮,拖拉机轰鸣,马灯光闪烁,绿帐篷星罗棋布的地方。一代人的青春,就是在那个地方挥洒殆尽。不知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建三江管局的领导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因为虽说我们当年都是建三江的人,其实我们当中很多人并没有真正走到建三江的腹地,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边去过。我们的青春所能浸透的,不过只是大兴岛如邮票那样大的一点儿地方。
先去黑龙江。
过了同江县的三江口,就是黑龙江。路还是这样的走,但是路已经变得宽阔而平坦,成为了全国最长的一条一级公路,叫做同三公路。从同江可以直达海南的三亚。只是原来在曲曲弯弯的小路两旁那么多茂密的树木和缤纷的野花,见不到了,都被整齐的白杨树替代了。远处的坡地和山丘上,能够依稀见到一些白桦树柞树和青冈树,稀疏地散落在那里,像是当年遗留在那里残缺不全的旧梦。
同江已经是边疆的重镇,松花江到这里,到了尾声,前面马上就要和黑龙江汇合。江边到处是蘑菇一样的漂亮的商亭,里面摆满俄罗斯的各种小商品,木制套娃比比皆是,异域的风情,可以嗅到那么一丝味道了。三江口的赫哲村还在,那里是赫哲族人辈辈打鱼生存的老村子,那片老林子还剩下一部分,在外面又新种下了整齐的小松树,其余的地方就变成了旅游景点,四周被围墙围了起来,中间建起几尊雕塑,要买门票才能够进去了。赫哲人的鱼皮衣和桦树皮画,都已经陈列在商店里出售,价钱不菲。
再往前走,就是抚远,那才是真正的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会合的三江口。当公路变得越来越宽,地势越来越低,车子像是飞机着陆俯冲似的往下不住倾斜的时候,抚远古镇就在眼前了。傲岸的古城墙还巍峨地挺立在那里,北边的黑龙江像是一条巨龙一样,在我们的下面雄伟地流淌着。因为隔着宽阔的堤岸,听不到它的声音,但却能够感觉到它的气势,在阳光下静穆地迸发着沉郁的光泽,像是一位伟岸的大将军,目不斜视地所向无敌地向前流淌着,根本不把簇拥上来的六宫粉黛放在眼里。这里才是祖国的最东北角。祖国幅员的辽阔,乃至祖国的概念,到了这里才分外的明显和强烈。
对岸是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当年我们在这里的时候管它叫伯力。现在,停泊在黑龙江边的每天来回一班的轮船,就要返航回哈巴罗夫斯克去,拎着大包小包的俄罗斯人正在向码头走去。那时,中苏关系紧张,黑龙江主航道中也常常会有俄罗斯的轮船出现。我们站在江边,故意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会向我们挥挥手,有时候,还能够听到他们在船上拉手风琴的声音飘过江面,很悠扬地回荡着。但是,江中的巡逻炮艇可就没有那么多柔和的手势,炮艇上灰绿色的僵硬的线条,笔挺的军礼似的充满着火药味。
1971年的初春,那时候我在建三江宣传队,奉命来到黑龙江江边,写反映兵团战士反修防修、保卫边疆的节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黑龙江,那场面真是让我终身难忘。说是惊心动魄,一点都不夸张,正是开江时节,江面上,大块大块的冰块冲撞着,灵魂出窍似的,激起冲天的浪花。撞成了那些中型的冰块和小的冰块,漂浮着,流动着,然后谁也不服气谁一样,又冲撞在一起,再激起新一轮的浪花,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声,轰鸣着,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附近农场里的知青,在深更半夜里第一次听到这样开江的声音,还以为是对岸打炮的声音呢,就急急忙忙穿起衣服跑到外面集合备战去了。
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