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





  方英达面带笑容说道:“战争年代,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恐怕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吧?”
  刘东旭强打精神说道:“个别部队已经有八十个小时没休息了。”
  陈皓若弯腰拉起一个战士,喊着:“醒醒,醒醒!”战士打着轻鼾,身子东扭西斜。陈皓若一松手,战士像一摊泥一样溜在地上了。
  方英达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下午三点前,地气上升,睡在外面不要紧。叫醒他们也,也不难。只要听到枪、炮声,一个个马上会醒过来。”扶着一棵树,撑住了身子。
  陈皓若和刘东旭连忙过去扶住方英达,连声喊:“方副司令,方副司令。”
  方英达摆摆手,坚持着往前走,“不疼了,不疼了。人要死的时候,百病都没了,连肠子里的污秽,都要排泄干净。你,你们没听说过?英明呢?这叫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刘东旭上前扶住方英达,朝前一指,“就在前面那棵树下。”
  方英达一甩胳膊,“滚开!我自己能走。我不该过早松劲。我还要见见他们。”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陈皓若低声对一个参谋说:“快把飞机弄过来,快!”
  方英达在离大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看着和秦亚男合盖一条军被熟睡的范英明,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还挺能干!”他的左腿突然颤抖起来,他用力一拍左腿,“你给我站住,站稳了!你现在就想背叛我吗?我命令你,命令你再带我走,走,走。我,我要以,以第十任师长身份,对,对这个第二十八任参谋长说说话。带我走——”
  他又走了两步,像一座塔一样倒下了。
  方怡是在这天下午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的。接到梁秘书打来的电话,她马上往家里赶。一进家门,看见朱老太太一边揽着一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地上放着一匹白布,梁平正在客厅里踱步。
  方怡问:“为什么不回来住院?”
  梁平说:“首长拒绝任何治疗,决心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度过最后的几天。”
  方怡忿忿地说:“他拒绝治疗,你们就不准备治了?岂有此理!”
  梁平摇摇头说:“总医院张副院长一直在首长身边。首长的身体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治疗了。他全身的血管都被癌细胞损害了,无法输进去任何药物。”
  方怡瘫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无神,小声问道:“他,他还有多长时间?”
  梁平说:“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已经通知你大姐二姐,他们下午从北京直接飞K市。你看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方怡仰脸叹口气,“他说他看中了一片坟地,本来就不准备回来了。这白布是干什么用的?”
  朱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按旧习俗,还得把老衣备齐。这位梁同志说,老司令肯定只想穿军装走,我只买了这点孝子布。”
  方怡拉过龙龙说:“咱们走吧。”
  “闺女——”朱老大太喊一声,“我这个老妹子也想去送送老司令,行不行?”
  方怡点点头,弯腰抱起白布。
  小英抹着眼泪喊着:“姑姑,让我也去吧,我也想看看方爷爷。”
  梁平说:“都去吧,都去吧。”
  朱老太太搬个凳子,喊道:“小英,上去把照片取下来。老司令最喜欢大妹子这张照片,拿过去,让他看个仔细,二三十年没见了,过了奈何桥,也好在那边相认。”
  方怡不忍听下去,抱着白布出了家门。
  傍晚,方怡带着所有家庭成员和四只鸽子赶到演习指挥部所在的大院。急匆匆赶到方英达住的那幢楼,方怡看见大姐和二姐全家都在楼底下的大厅里说话,心稍放宽了一些。
  方怡问:“爸爸现在怎么样?”
  大姐方恬说:“真是奇迹,他还能给秦司令和周政委汇报演习情况。”
  方怡问道:“他们也知道了?”
  梁平接道:“秦司令和周政委正在Y省边防团视察,直接飞过来的。你上去看看吧。”
  方怡上了楼,蹑手蹑足走到门口,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一个缝儿,方英达的声音马上挤了出来,依然洪亮如钟,依然有着金属的质地:“总之,我认为超额完成了任务。最主要的功绩,是锻炼和发现了一批人才。你们也都不年轻了。”
  周政委接道:“可不是吗,老秦五十八,我五十九,都是近耳顺之人了。方针路线对了头,干部问题就是事业的关键。”
  秦司令道:“事实已经证明,范英明和朱海鹏考及格了,应该把更重的担子压给他们。老首长,你就放宽心走吧。”
  方英达摇摇头说:“可别这么叫。”
  秦司令说:“你在志愿军当团参谋长时,我就在二团当通信员,和你入伍时一样大,刚过十五岁,称你老首长,没错。”
  周政委说:“老方,我也不遮掩了。你对你的后事有什么意见,直接告诉我们吧。”
  方英达朝窗外一指,说道:“看见那个土岗了吗?我没几天了,我最清楚。你们觉得不为难的话,我想葬在这个土岗上。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四岁时在淞沪战场听到抗日的枪炮声,最后的日子,又在主持这场演习。我想多看看这片土地。毛主席提倡火葬,我,我这个想法怕是违抗他的命令了。”
  周政委走到窗前看看那个上岗,说道:“苍松翠柏簇拥,一泓河水环抱,是个好地方。毛主席提倡火葬,是为子孙后代着想,不愿让太多的耕地流失。你住这里,是看山护林。老秦,你说呢?”
  秦司令笑道:“老首长,只怕还有其他原因吧?恐怕还为了嫂夫人吧?我在南京军区当师长时,就听说过你和嫂夫人的动人故事。你们发过誓要永生永世做夫妻。有这事吧?”
  方英达面带潮红,摇头摆手遮掩道:“都是路透社新闻,作不得数。我和淑娟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信有前世,不信有来生。”
  秦司令说:“我尊重你的隐私,老首长。你戎马一生,从四岁开始,就在硝烟里熏,沤成肥,也比一般人的壮些。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不是可惜了吗?”
  三个人大笑起来。
  送走了秦司令和周政委,方怡急忙折回房间。方英达出了一身虚汗,颤着声说道:“小三,小三,给我喝支葡萄糖。”
  方怡放下包在红布里的相框,慌忙打开一瓶静脉注射用葡荡糖,倒进一个碗里,喂方英达喝了。
  方怡又要拿葡萄糖,方英达说:“不用了。爸一次只能喝这一支了,我的消化系统也开始背叛我了。最先叛变的是两条腿,这腰立场不坚定,像是也要当叛徒了。”
  方怡把方英达扶躺在床上,又用毛巾擦擦方英达的脸,“爸,你的腿,你的腰,你的胃,战功卓著,你就别埋怨它们了。”
  方英达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腿,“不!它不应该倒下,它应该再坚持七十二个小时,我只要它坚持七十二小时,可它没有坚持住。它不是叛徒,也是懦夫,是懦夫我就瞧不起它。是的,它们战功卓著,可那只能代表历史,现在它趴下了,就该受到处分,就该挨骂!它应该像A师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方怡心里再没有悲伤,充盈的只是尊敬、肃穆甚至是崇敬。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有矫情、夸大其辞的成分,问道:“爸爸,演习不是结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它们坚持七十二个小时?很重要吗?”
  方英达说:“很重要。我对最后用生命进行的这个战役,寄托很多,仅仅看一眼结果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应该像一个军人那样站立着,对我的近两万将士说:你们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我没有做到。我应该主持一个盛大的酒会,把我们的将领、功臣请来放松放松。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待了近两个月。两个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打一次淮海战役。所以,我说它们过早地背叛了我,使这部交响乐,缺了一个完美的收束,缺少了一个华彩乐段。”
  方怡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说:“谁说你主持不了一个为了凯旋而举办的酒会?爸爸,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能走路算得了什么!谁家的军规规定一个统帅不能躺在担架上检阅他的部队、主持盛大的酒会?!”
  方英达孩子气地问:“小三儿,你说我真的还能行?”
  方怡伸手捋着父亲已很稀疏的自发,动情地说:“爸爸,你能行,只要你有信心,你一定行。只要真心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们要把军区最好的演员都请过来,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都请过来。让他们为你的红蓝两军将士,为那些英雄们演奏、歌唱、舞蹈。明天晚上,对,就是明天晚上,举办这个酒会。”
  方英达摇摇头说:“小三儿,来不及了。”
  方怡坚定地说:“爸爸,你要坚持住。我包飞机把他们接过来。明天,明天不正是月圆之夜吗?”转身抱起相框道:“爸爸,我在妈妈的像前起誓,一定要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方英达动情地说:“小三儿,谢谢你。不要打开。她是来接我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在战斗,不能让儿女情长动摇我的军心、瓦解我的战斗意志。小三,爸要留在这儿不走了。明年清明节,你把你妈从老家接来吧,我们一别就是二十六年,太长了。”
  方怡点点头说:“爸,我一定记住。”
  老大方恬,老二方丹,老大女婿,老二女婿,龙龙,丫丫都进了屋。朱老太太站在门口从缝隙中看了一眼方英达,叹息一声:“一头狮子一样的人,说不行就要不行了。”
  当天晚上,红蓝两军都接到了演习指导委员会的命令:各选派六十名代表,参加第二天晚上方副司令主持举行的盛大酒会。命令后面附加一个说明,要求女军人的比例不少于百分之三十。在此之前,两军官兵已经知道了方英达病危的消息。参加一个酒会,不用通知,而用命令的方式下达,已经传达出这个酒会庄严神圣的内容。谁都明白,这次酒会可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最后一次和他的部队见面了。因此,这一喜庆的事情,在两军都没引出溢于言表的欢乐情绪。两军对这件事都特别慎重。红军显然是把它当做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看待的,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讨论这个问题。这时候,黄兴安已经回到指挥部,理所当然参加了这个会。黄兴安在会上提出由他留守,理由是大胜之后,部队心理难免有些松懈,心理一松懈,就有可能出现事情,当然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那种事情。黄兴安的心理,谁都明白,他是不想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看见他后心里不愉快,大家也就同意黄兴安留守。
  散会后,范英明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秦亚男正在到处翻他换洗下来的衣服,往一个脸盆里扔。
  范英明没有做任何客气的表示,已经足以证明两个人对于个人情感问题,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某种心灵契约,虽然两个人只在演习第一阶段逃亡的危急时分,在这样的一间小屋有过一次两厢都不情愿的长吻,但这个契约似乎已经不会有太大的实质性的改动了。范英明站在门边上,点上一支烟,一副悠闲的样子,看着秦亚男像个主妇一样在屋里忙碌。
  秦亚男一边收拾,一边数落:“我在北京养过一条狗,它也比你守规矩一些。养了十几天,它就懂得不能随地大小便了,排泄的时候,知道去卫生间。”
  范英明很受用的样子听着,突然坏模坏样地笑一下,假咳了一声,装作毫不留意地问:“是条母狗呀是条牙狗?”
  秦亚男开始没反应过来,从枕头里面抓出两只袜子、扭头问道:“什么母狗亚狗?”
  范英明说:“牙狗就是公狗,我猜你那条听话的狗一定是条公狗。异性相吸嘛!”
  秦亚男闹个大红脸,把手里的臭袜子朝范英明脸上一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始,我养了一条母猫,小时候特别好玩,养到第二年春天,我实在受不了它的叫声,一叫,准有别家的猫在外面应答,搞得像是在唱《天仙配》,只好把它撵了出去。”
  范英明说:“我问的是狗!”
  秦亚男说:“回家没个活的,心里总觉得空,就抱养了一只小狗。”
  范英明说:“狗也不是省油的灯。”
  秦亚男恶毒地笑笑,“属公的灯都不省油。它三个月的时候,我带它到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范英明嘿嘿笑了起来,“原来你养了一个太监,当然很好调教了。”看见秦亚男伸手揭开褥子,僵了笑,扑过去,一把抓住一条军用内裤,嗫嚅着:“这,这东西就不用劳动你了。这个,这个……”
  秦亚男夺过军用裤头,朝盆子里一扔,端起来出了门,踩着月光,朝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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