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
〃哦,有这样的事?〃曾国藩端着茶杯,出神地望着赵烈文。
两江总督幕府的众多幕僚,个个都不是流俗之辈。曾国藩以古人折节问教、礼贤下士的气度对他们优容相持。在长时期的相处中,曾国藩看出赵烈文是这群幕僚中的翘楚,在德、才、学、识、度等方面都要胜人一筹,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机会就保举他,但又不让他去上任就职,始终留在身边,以备咨问。
〃据陈国瑞说,这两桩事的确都有。咸丰三年冬天,天津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童生闯进僧王营房,自荐奇计。僧王打仗,从来都是独断专行,不听旁人的话,那天不知怎的,破例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说:’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王所恃者马队,而长毛亦善走,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难以获胜。不如改用远围,在百里地外坚筑土墙,四面包围。墙筑成功后,长毛则被围在其中。为什么要这么远呢?因为远则不易察觉,近则易为长毛所知。长毛有十多万人,每月需粮五六万石,没有多久,圈中的粮食就会吃尽。我军只须严兵分守,不必与之战,不出数月,粮尽援绝,内乱自起,再乘机一鼓聚歼。’当时僧王部下不少人讥笑这个老童生的主意迂拙,说一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主意!
僧王却偏偏在那老童生的肩上猛拍一巴掌,说:’就用你这个计策,先给你十两银子,成功后再到我这里领重赏!’后来果然成功了。僧王足足赏了老童生三百两银子。这件事,陈国瑞虽未亲眼见过,但僧王部属们都这样说,可能不是假的。至于僧王临死时说的那句话,则为陈国瑞亲耳所闻。〃
〃惠甫,证实了这两桩事后,你是不是就赞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贾鲁河的方略呢?〃曾国藩审视着赵烈文。
〃是的。〃赵烈文坚定地说,〃我原本就赞成刘军门这个主意,这次从宿迁回来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看法。跟踪追击不成,重点防卫也不成,我们当思改弦更辙。当年孙传庭就是用围堵的办法对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战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犹豫。九帅复出,新湘军已练成,形势更为有利。大人的湘淮军以及豫军皖军负责守沙河、贾鲁河、淮河、黄河防线,九帅的新湘军从鄂北出兵进剿,合围之势一成,就是捻军的灭亡之日。〃
当赵烈文把最后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时,曾国藩也最终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启用河南、安徽两省的绿营,尽管他们不中用,也要严厉责成他们守住。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曾国藩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将领孙传庭和当今僧格林沁的胜例在先,他坚信这个方案是正确的。但它毕竟牵涉面太大,动用的力量太多,且在短期内不易见效果。为昭郑重,他将河南、安徽两省巡抚及湘淮军的带兵大员召到徐州,面授机宜。
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乔松年和湘军大将刘松山、张诗日以及最近奉调驻扎济宁城的鲍超,还有淮军大将刘铭传、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再加上陈国瑞,一齐端坐在剿捻钦差大臣的白虎节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门大堂),恭听新的军事部署。曾国藩将一年来的剿捻之战作了回顾,归纳为〃进展缓慢,战绩不佳〃八个字。他没有把责任推给带兵的统领,坦率地承认自己指挥欠方,有负重任。在此基础上,将河防之策托出来,并将此计划的可行之处作了具体阐述。他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拿起细竹条,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地图,以干脆利落的语言布置分段防守任务。
〃刘军门!〃
刘铭传应声站起。
〃河防之策始创于贵军门,捻匪灭后,当记首功。现在本部堂命贵军门率所部前往河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贾鲁河。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遵令!〃刘铭传接受任务后坐下。
〃潘军门!〃
潘鼎新立即肃立。
〃贵军门率鼎军接着刘军门之后,防守贾鲁河尉氏至扶沟一段。此段淤沙较多,开挖工程量大。贵军门务须督部疏浚淤塞,严加守卫,不得放走捻匪一骑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军令。
接着,曾国藩命刘松山率部守扶沟至周家口一段的贾鲁河,张诗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责成安徽皖军防守,朱仙镇至开封一段,则由河南豫军防守。淮河水面由黄翼升水师负责。开封至考城一段由张树珊、周盛波防卫。陈国瑞仍驻守清江浦运河。鲍超霆军随曾国藩左右以护老营。各路人马调遣完毕,刘铭传发言:〃今日中堂调兵遣将,防守沙河、贾鲁河,将捻匪困死在豫西一带,用心深远,但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奏效的,恐怕众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职就听说官中堂讲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苯的办法。今后怕的是浮议四起,军心动摇,日久松懈。〃
刘铭传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国藩再坚定大家的信心。曾国藩笑着说:〃防守沙河、贾鲁河之策,从前无有以此议相告者,刘军门创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事,创议于江忠烈公,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其后本部堂率水师,一败于靖港,再败于湖口,将弁皆不愿留水师而要上岸,靠的是坚忍维持,才有后日之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湖北糜烂,群议皆谓撤安庆之围援救武昌,也是靠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于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覆辙,本部堂不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办捻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现在唯一可行的便是河防。诸位只要有本部堂刚才所说的坚忍之志,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抚乔松年不赞成这个办法。他认为防守是被动的,乃下策,上策是追击歼灭,追击的关键在训练好马队。应严责李昭庆渎职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购得好马,训练出好骑兵,有五千强劲的骑兵,再配备目前的陆师兵力,一定可制捻军于死地。他不明白曾国藩为何要出此劳而无功的下策,莫非年迈力衰,失去了往日强打硬拼的斗志?他本欲从根本上否定这个蠢主意,但终究没有开口。朝廷将剿捻之事责之于曾国藩,办不成自然由他负责,与己何干?再说皖军防守的这段,河宽水急,天堑一道,只要稍稍留心,捻军便插翅难逃,何苦去顶撞老头子?何况他带兵多年,老于谋算,此策说不定也有可能成功。乔松年以悫诚的态度说:〃中堂所说的坚忍二字,确是我辈为官打仗的要诀,不独河防一事须如此。卑职当以此二字训诫皖军,定要将槐店到颍州府这段防线,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曾国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中堂,防河拒捻诚为良策,不过,豫军所防的这段并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濠,随挖随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气热,又不能以冻土筑墙。从朱仙镇到开封虽只七十里,但卑职实无把握守住。〃说话的是满头白发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抚李鹤年。他从湖北巡抚任上接替原巡抚吴昌寿还不到半年。
李鹤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于吴昌寿的软弱无能,使得豫军跋扈不能控制,因此顾虑很多。这几天伤风,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后,他抚住胸口说,〃中堂先前有令,捻匪在哪省,哪省应负剿灭之主任。目前,捻匪麇集河南,豫军理应主动出击,现在以大量人马防守朱仙镇至开封府,任贼匪在境内嚣张,今后若言路责备卑职株守一隅,不顾全局,卑职亦难当此责。〃
去年,御史刘毓楠参劾河南巡抚吴昌寿纵容豫军骚扰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国藩查访。曾国藩派员暗查,证明情况属实,朝廷革了吴昌寿的职,将李鹤年从武昌调了过来。
谁知李鹤年比吴昌寿好不了许多,且豫军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听约束。曾国藩在心里叹息:偌大的中国,要找几个真正能胜任的督抚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他本想用较为严厉的口气敦促李鹤年,但转念一想:这样气衰胆小的人,你再凶他,他不更虚怯了?再说,咸丰七年自己在荷叶塘守父丧,就出山之事与朝廷讨价还价时,时任都察院给事中的李鹤年上奏,请朝廷即命夺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时图报。在困难的时候,李鹤年给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内,曾国藩的话完全是另一种语气:〃李中丞,开封府附近的地理,本部堂都细细查勘过,诚如贵部院所说的,沙土复盖,挖濠筑墙都有困难,但也得委屈弟兄们了。至于其他,中丞可不必多虑。今后无论何等风波,何等浮议,本部堂当一力承担,不与建此议的刘军门相干。即使有人指责豫军应该出击,不应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担,不与贵部院相干。这是本部堂一贯的作风。〃
见大家都不再作声,曾国藩以其惯常的沉毅坚定的语气,给全体执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员们鼓劲:〃诸位不要以为河防汛地太长,且其中又有极难守之处,便先存畏难情绪。其实,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制定的,以静制动的剿捻根本大策的一种形式上的变化。以静制动,从本质来说,是累于贼而逸于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军将领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诸位不要讪笑,本部堂最恶取巧,亦不是存心让各位取巧,此为据剿捻形势而制定的大计,只有走这条路才是制胜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诉各位,曾国荃统率的新湘军,不久就会出鄂省进入河南,从西、南两面逼使捻匪东窜。那时,各位只须张网捕获就是了。张宗禹、赖文光、牛宏、任柱四大匪首,随便捉到哪一个,都可以与当年捉陈玉成、石达开、李秀成、洪天贵福的功劳相等!〃
这句话对在座的文武大员们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后来又叛变被诛外,其他几个抓住石、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
席宝田原是湘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为抓到了洪天贵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带兵的将领们垂涎。封爵的机遇再次普降,他们如何不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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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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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河防战略部署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查看了利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谒亚圣孟子庙,接见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谒至圣先师庙,会见衍圣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国藩参观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建筑坚固的房子里,这里珍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皇帝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饕餮А⑺淖阖U庑┒鳎サ本┕偈保仓挥性诖蠹酪鞘缴喜拍茉对兜乜樱裉炷茉谧约旱氖掷锔魑桓龆怨爬袷肿鹁吹那袄癫渴汤桑闹猩跷缎馈K淇斓赜ρ苁ス耄岜试骸ㄑ芏希郝鬃谥鳎坏来还幔凼劳摇!?br /> 为报答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的至圣像,还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中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谒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曾国藩准备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那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里召开河防成功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治罪,另简贤能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山来信,禀告捻军近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争,丢盔卸甲败逃许州。偏偏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近日在南阳获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照这两封来函,心里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不利而焦虑,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回去,又怕宋庆因此而生怨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缓,批驳变成了询问。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