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
不要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
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举着龙凤红烛,心怀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倌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
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摸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罪魁!〃
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唯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有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宏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是风流才子王辏г恕K淮泻簦蹲诎讼勺郎鲜捉以吹呐员摺R宦渥团匀粑奕说乜淇淦涮福骸ㄎ夥蜃拥募馕彝耆尥廊朔堑婢锵В参游掏锵А5游讨牛诰恼律希粢恍闹铝τ诖耍晌袢罩?党伞⒑酥5γ奶兀迩逑邢械暮苍费康辈痪茫闳サ崩癫刻霉伲鲅实氖奔湟咽遣还涣耍笥纸ㄏ婢匠っ尴局榱⑺怠3ごγ挥械玫匠浞址⒒樱檀θ雌此懒θビ哺桑峁礁凡崃粢灰藕丁!?br />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
王辏г巳匀徊恢苫涞卮蠓咆蚀省!ǖ游贪倌旰螅趟渌娜俗匀磺蛲颍彝蹶'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王辏г艘艘豢诰疲盅锒俅斓啬畹溃骸ㄆ缴曰糇用险攀宕笞云冢齑煌Γ倍ń龃矫媛裕痪г诩秃蛹淙钜钦髦希律砗翁纾咭藕独裉檬椤!?br /> 〃雄深超卓,评价的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居时,心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没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联。
后来就不行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里的话。去年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辏г恕U飧銎缴欧畹弁踔醯目〔牛栽懿恢赜盟幻庥行┰购蓿衷谝阎鞯壬恚砸谎醮笫ΧD凇K透晁奈灞臼椋骸吨芤籽嗨怠贰ⅰ队砉奔恪贰ⅰ斗Y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辏г瞬晃拮缘玫厮担臼侵鲋牛Р坏孟邢荆炙邓罱纺饬艘桓绷铮桓蚁嗨汀T咚睿贡涑闪嗣沃械耐炝?br />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的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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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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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大大扩展江南机器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产枪炮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是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闽浙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