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桓(全)
“什么事?”
“我军虽然打了败仗,但大多数士卒只是溃散而走,仍隐蔽在附近各处。下官想前去收合败兵,再往江陵与陛下会合。”
“卿能有这份心思,真是临危见忠臣哪!”
桓玄颇有几分感动,于是让仲文改乘另一艘船离去。
——哼,蠢货,树倒猢狲散,谁会为你这晦气的家伙殉死!
驶离桓玄座舰之后,仲文端丽的脸庞上忽然浮现起恶毒的笑容。
——虽然在这场变乱中失掉了地位和财产,不过,凭着我名门之后的声誉和名扬国内的才学,总会有新的生路的。
他已经想好了以何种身份回归晋国:虽然晋天子被桓玄挟走,但仓促之间,却把晋穆帝的何太后和当今的王皇后弃在了后面,只要能找到二后,奉迎两人回京,自然就成了反正有功的起义之士。日后的荣华富贵,也必将接踵而至。
在黑漆漆的江面上,他借着星光仔细辨认着每一条来船。二后所乘的那艘破船,仲文白天早就端详默记了无数次它的形状。
虽然如此,他还是花了很大一番工夫,正当他那白皙的脖颈上不断冒出冷汗时,仲文突然欣喜地大叫了一声:
“是它!没错!”
他让船夫把船靠了上去,不待那艘船上的船员盘问,他就飞快地跑到舱门前,对着底下张望。
舱里亮着微弱的烛光,依稀可以分辨出两个一老一少妇人的身影。看见这位不速之客,年轻的连忙躲在后面,年老的则强作镇静地发问:
“是什么人?”
“下官是东兴公殷仲文,敢问两位可是何太后和王皇后銮驾?”
仲文立刻以兼具讨好和庄重的声音询问。
黑暗中一阵沉默,过了片刻——
“哀家正是何氏,这位是王皇后。”
——太好了!
仲文几乎忍不住跳起来鼓掌大笑,他强忍着笑,依旧一本正经地对下边说:
“两位请安心,下官正是前来奉迎二位回宫的。”
说完之后,他走上甲板,仰头看见满天闪烁的星光,终于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
败战之后的第六天,桓玄这才带着几千残兵退入江陵城。
刚入城,老将冯该便前来劝说:
“峥嵘洲一战,我军虽损失惨重,但敌方也颇有折损,因此目送我方退去仍无心追击。现在荆州还有能战之士万人,在民众中招募的话,数万大军也不难凑齐。趁敌军战胜而骄,正好可一击摧破反贼,重光大楚!”
但是,桓玄却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意。
——逃,逃。
这个念头好像一层不透明的白膜般蒙住了他所有的心窍。回头作战也好,整军固守也好,所有的应变之策都被排除得一干二净。唯一的愿望,只是尽快远离这危险的地方,快,一天也不能耽搁!
敷衍了老将的请求,他独自呆在房间里,从窗口向外看着绿油油的树荫,听着不见一刻止息的蝉鸣,心里充满了烦闷不快的情绪。
虽然好像是在出神的思考,但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了。
就在这时,侍从丁仙期又来报告。
“屯骑校尉毛修之求见!”
“不见——”
桓玄刚一出口,又收回了话:“让他进来吧。”
于是默默的开始等待。
这个毛修之,倒是当代的一位妙人。不但精通音律和骑射,而且做得一手好菜,尤以鲜美的羊羹出名。当有人讥笑他说士人不用自己做菜时,修之却一本正经地回答:“现在世道纷乱,多会一门手艺,以后说不定就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呢!”
同时,他又极为厌恶鬼神之类的迷信事物,每到一处做官,必定焚烧当地的寺庙道观,就连建康郊外的蒋侯庙,是从王公贵族到下民都信仰的灵验庙宇,都被他强夺了庙中的好牛好马。
他很得桓玄的欢心。
不一会儿,修之就腆着大肚子,带着一张让人看了就感到舒泰的笑脸走了进来。
“卿有什么事吗?朕现在心情很烦。”
“臣是来请教陛下今后有何打算的。”
“唉,卿也是为这个来的吗?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头就不由得疼起来,没办法思考问题。”
“既然如此,何不撤出江陵,暂避反贼的锋芒呢?”
“哦?”
桓玄眯起了眼睛。
“避到什么地方去呢?”
修之上前两步,小声说:
“梁州刺史桓希此时戍守汉中,汉中之地,北有蜀道之险,南有三峡之固,足以自保,汉高祖刘邦借之而发迹。陛下暂且移驾汉中,养精蓄锐,等到反贼小丑们内部起哄纷争,便可趁机挥师东下,卷土重来。”
“唔。”
桓玄沉思了片刻,感到对方的话颇有道理。
“卿说的不错,那么,卿先火速为朕打点船只,今夜夜深人静之时,朕便率众前去上船,不要泄露风声,以免多生事端。”
“是!”
修之连忙领旨,小跑着退了下去。
离开府邸,修之胖胖的脸上掠过一丝自得的笑意。
他叔父毛璩,是守卫蜀地的益州刺史,毛氏一族在蜀中势力极大,一向不服桓玄。这一次只要能将桓玄诱入汉中,迟早可以凭着毛氏的势力诛灭楚帝。到那时,倒桓的最大功劳,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了啊!
这样想着,他感到阳光明媚,街市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可爱,喜悦感填满了整个心胸。
“哈哈哈哈。”
圆脸上布满了忍俊不禁的滑稽皱纹。
第二十一回 泪坠枚回洲
元兴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的深夜,桓玄带着百余名心腹亲信,按计划从府中出逃。
然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时候城中也突然开始大乱,有暴徒四处放火抢劫,也有人哄抢府库和粮仓,黑漆漆的城区里四下点缀着红色的火光,以及尖叫和呐喊。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行人惶惶不安地来到了城门前。
门早已打开了。不过,门洞里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桓玄策马从门下经过时,耳边突然有风声响起——
“不好!”
他本能的低头伏在马背上,感觉到有利刃从自己头顶冰凉地划过。
“有刺客!”
队伍立刻大乱,纷纷拔出刀剑在暗地里砍杀,乱作一团。
很明显,刺客早有预谋,虽然人数较少,但其他不知情的侍从却无法分辨敌友,一时间损失惨重,门洞中顿时鲜血横飞,惨叫迭起,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下来。
在这一片混乱中,桓玄没命地打马奔逃,他骑的是一匹西域产的宝马,很快冲出城门,把喊杀声抛在了身后。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始终不敢回头,直到江岸和船只在眼前出现,才终于在马背上战战兢兢转过身去。
后面,只剩下卞范之一骑尾随而来。
“唉……”
桓玄翻身下马,心中余悸未消,脸上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范之也一言不发,两人在河边等了许久,后面诸骑才三三两两的陆续赶到。
所幸的是,桓浚、桓升两个孩子都在万盖和丁仙期的忠诚护卫下毫发无伤地脱出了险地。
其他几个有官衔职位的,分别是桓石康、庾祎之和毛修之。
“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桓玄第一个跳上船去,其他十几个人也先后赶上。然而,卞范之却仍垂手站立在岸边。
“敬祖,卿等什么呢!还不快上来!”
桓玄焦急地说。
“陛下!”
范之没有迈动脚步,在夜色中悲怆地喊着。
“请恕臣不能陪同西上了!”
“什么!”
桓玄脸色一变。
“莫非卿也要投靠反贼了?”
“不,”范之回答,“臣打算与冯该将军等人留下一同迎击反贼。”
“是吗?”
桓玄的脑海中浮现起殷仲文的影子。
“卿——算了,随你的便好了!”
“陛下也许误会臣的意思了吧!”
范之突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从少年时开始,臣就和陛下一同饮酒赋诗,一起寻花问柳。这份深情,臣永生永世也不会背叛。这次如若不能打倒反贼,臣决计以身殉主,必无苟且偷生之理!”
暗夜中流动着一种让人鼻子发酸的气味,桓玄也不禁心如刀绞。
“……对不起,那么,但愿日后还有与卿再会的一天!”
“嗯!”
范之一个劲儿点着头,但怎样也抬不起头注视自己的友人和皇帝。
两人无语。这时,一面白色的东西“呼啦啦”的升了起来,船已经起帆了。
——陛下!
范之一直把头深深埋在泥土中,等到水声远去,帆影已成了黑色江面上的一个小点,他才饱含热泪地注视着前方。
他冥冥中感觉到,皇上这次西去,恐怕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他却不愿就这样碌碌无为的和主君一起葬身异乡。
“那么,就让我卞敬祖用这最后的一腔热血和智谋,来阻挡一次命运的脚步吧!以此来报答主君多年来对我的恩义!”
他喃喃自语着,带着泪水昂起了头,对着月亮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身影,渐渐消失于漆黑的天地间。
经过一天两夜时间的行程,桓玄的船才到了江陵西南三十里处的枚回洲。
这是因为风速的缘故,使得帆船过于缓慢,逃亡的时光更加难以打发。
空闲的时间,桓玄就让丁仙期和万盖吹笛弄箫,毛修之也亲手下厨烧菜,总算精神生活和饮食都不至于十分匮乏。
前天下午刚下了一场小雨,酷热的天气开始转凉,因此,大家的情绪也跟着高涨了起来。
“说起来,在这种好天气里泛舟听音乐,再配上修之的美味佳肴,顿觉人生也不是那么没有意思啊!”
桓玄开朗地笑着。
“与其在建康都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如这逃亡的生活悠闲有趣。”
“那么,还应该感谢那些反贼喽?”
修之笑着说。
“嗯……朕仿佛可以看见他们为权力斗争苦恼的样子了,哈哈。”
桓玄在凉爽的江风里不断发笑。
忽然——
“前方出现船队!”
一个船夫大声喊叫了起来,大家慌忙转头往江上望去。
果然,大约六七艘船正顺风从对面驶来,船上有不少荷戈披甲的战士。
“怎么回事?”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就连修之也感到十分意外。
为安全起见,大家把桓玄藏在后面,派出庾祎之作为代表向对方大声喊话:
“对面的,请问去哪里啊?”
不一会儿,有一名士兵回话:
“我们是益州的兵吏,因为益州刺史大人的弟弟宁州刺史毛Р恍沂攀溃虼擞擅又⒎烟窳轿淮笕寺什炕に兔莸牧殍鸦毓氏缃辍V钗挥质鞘裁蠢绰罚俊薄 ?br /> “我们是……”
庾祎之正要编出一套说辞,在边上的毛修之突然大声欢叫了起来:
“是恬之堂弟吧!我是毛修之,这艘船上有大逆桓玄,千万不要让他给逃了!”
“什么!”
敌我双方都一片惊愕,还不等桓玄从人怒斥叛徒,对面船上已经射来了如雨的箭矢,有两名船夫首先中箭而死。
“陛下!”
丁仙期和万盖两个年轻人张开双臂挡在桓玄面前,不一会儿,就已经都被射成了刺猬一般。
“爹!爹!”
桓升一边哭叫着,一边从桓玄身上拔下箭枝,每拔完一支,很快又会射来新的一支,他边哭边拔,泣不成声。
一艘船“轰”的靠了上来,几名士兵和一员武官率先跳了上来,冲到了桓玄身前。
“汝乃何人,安敢杀天子!”
桓玄一边喝问着,一边从头上拔下一根玉导,还想贿赂对方饶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