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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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锡祚:我父张伯苓办南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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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伯苓公(以下简称先生)的一生,确实是不平凡的一生。他七十年来,为祖国的复兴,献身于教育事业,知交遍海内,桃李满门墙,毕生业绩,屈指难数。 
  光绪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先生以优等第一的名次,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时值朝鲜东学党之变,清政府出兵平乱,日本也乘机出兵寻衅,遂引起中日甲午战争。战事既起,清政府的海陆军,全部被击溃,清政府又急调北洋水师增援,先生参与了这一战役。第一艘兵船才出海,就被日舰击沉。消息传来,我全家大惊,久庵公为此曾废寝忘食。后来听说议和了,先生也满怀激愤地返师归来,全家惊惧心情,虽得稍安,但先生的爱国赤诚,却受到第一次打击,时年方一十九岁。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因甲午败绩,国事日颓,英、德、法、俄、日等帝国主义列强,纷纷染指亚洲大陆,妄想瓜分中国,于是德、法、俄等先后强租了我国的胶州湾、广州湾和旅顺大连,又割台湾、让朝鲜给日本。英帝国则藉口利益均沾,除强租我九龙之外,还要强租我威海卫。惟威海卫因甲午战败,已被日本占据,英帝乃约集其他各列强,强制日本先将威海卫交还中国,再由中国转租给英国。帝国主义强盗的协议既成,清廷乃派大员乘通济轮去山东,办理接收和转租手续,先生也随轮前往。船到威海卫的头一天,降下日本的太阳旗,升起中国的青龙旗;第二天,降下中国的青龙旗,升起英国的帝国旗。先生亲身参与了这一丧权辱国的接收和转让的仪式,真使他目击心伤,悲愤欲绝。于是,先生下定决心,毅然退役于海军,转而献身于教育事业,立下了兴办新学、复兴祖国的宏愿。 
  从塾馆到大学 
  那时,天津有一位严范孙先生,名修,是清末翰林,道德学问颇为时人所景仰。戊戌变法前,曾任贵州学政,政绩斐然,以奏请废科举,开经济特科,闻名于时。政变后,辞官退隐家居,素慕先生之名,特设塾馆,礼聘先生,以新学教授严家子弟,是为严馆。先生平素敬重严先生之为人,视严先生为师,严先生也待先生如友,宾主之间,志同道合。从此,为南开学校之创办奠定了基石。严馆自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起,到光绪三十年(一九○四)南开学校成立,这六年的期间,是南开的胚胎时期。 
  次年,天津邑绅王奎章先生,也设馆延请先生教授他家子弟,是为王馆。王氏本为天津盐商,即所谓益德王家。这时,严、王两馆,共有学生十余人,先生分在上下午两处授课,这是南开中学的前身。 
  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先生与严范孙先生东游日本,参观博览会,同时考察该国的教育发展情况。先生和严范孙先生回国后,一致认为:要想富强中国,必先兴办学校,推广新学,启发民智,建设国家。遂决心创办中学。 
  光绪三十年(一九○四)秋,先生合并了严、王两馆,借用严宅偏院,辟住宅为教室,办起中学。当年招收学生七十余人,初名“私立中学堂”,后改“敬业中学堂”,次年又改称“私立第一中学堂”。经费由严、王两家拨助。中学之外,为培植师资人材,又设立师范班。两年以后,师范班学生毕业,学校从中挑选成绩优秀者四人,资送日本深造,为学校未来的发展作准备。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邑绅郑菊如先生捐助地名南开的空地(座落天津城西南)十余亩,作为扩建中学之用。后由严、王二氏,及徐菊人(世昌)、卢木斋、严子均几位先生,共襄义举,集银二万六千两,建起新校舍,因地处南开,故改“私立第一中学堂”为“南开中学”。转年,复得严慰亭先生捐助,又修建了一座礼堂。到此,南开中学已初具规模。 
  南开中学建立后,以倡办新学,很有成效,一时社会上热心教育人士纷纷解囊捐助。因此,校舍得年年扩建,学生也年年增多。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先生被推举为直隶(河北)省代表,去美国参观渔业博览会,同时参观美国教育兴办情况;后又便道赴欧,考察欧洲各国教育发展情况,次年回国。 
  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天津提学使傅沅叔饬令将天津客籍学堂和长卢中学堂,并入南开中学。原来两学堂的经费,每年白银八千两,也一并拨归南开中学支用,校名改为“公立南开中学堂”。同年,先生的好友范静生出任北京清华学校总办,约请先生兼任该校的教务长。先生到任后,对于清华学生的课业,多有改革,深为该校的一些外籍教师所敬佩。半年后,先生为专心致力于南开教育,乃辞职回津。是年九月间(阴历)武昌起义,学生纷纷请假回家,学校课业因此停顿。一九一二年,民国建立,颁布改元,采用公历,时乃旧历正月十三日,恰好是公历(阳历)三月一日,而三月二日,天津发生了兵变,到四月里,变乱平定后,南开才得开学。学校经费,月需银币一千零六十元,由学务公所补助,学校还规定了每年十月十七日,为南开中学的校庆日。 
  民国三年(一九一四),直隶省工业专门和北洋政法两校的附设中学班,同时并入了南开中学,于是学校经费又有增加,校舍又有扩建。是年,先生兼任北洋女子师范校长。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先生鉴于中学既已建立,并且逐渐有所发展,遂下定决心,创办大学教育。以前曾试办过专科学校和高等师范班,均因种种困难而暂时停办。先生为进一步研究大学教育,乃第二次去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班。同时,遍游美国各地,考察美国各私立大学的设施。翌年冬,先生回国后,就开始筹备大学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北京各学校爱国师生,发起了五四运动,天津各校学生纷纷响应,其中以南开中学学生和先进的教职员为主干,组织请愿和游行示威。那时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竟派军警围捕请愿的代表,拘捕示威的爱国群众。南开中学的学生周恩来、马骏等和教师时子周、马千里等四十余人被捕,后经先生设法营救,才获得释放。就在这年的秋天,南开中学校舍之旁,建起了一座楼房,随即聘请教授,招收学生百余人,设文、理、商三科,是为南开大学的雏形。那时,江苏督军李纯(字秀山,天津人),久慕故乡南开学校之名,后因病笃,遗嘱以家产之四分之一(折合当时银币五十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先生得此巨款,即在天津城南八里台附近,购地四百余亩,建造大学校舍,两年后落成,南开大学乃迁入八里台新校址。继李纯督军之后,响应捐款的社会名流,大有人在,李组绅先生捐助矿科常年经费,袁述之先生捐助建筑资金。即异邦人士,闻名捐款者也颇不乏人。秀山堂、思源堂等之命名,皆为纪念捐资助学的诸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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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锡祚:我父张伯苓办南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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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先生应社会人士之要求,增设南开中学女中部,在中学附近,租用民房一所,招收女生七十余人。两年后,又经各方人士捐助,在男中部操场之南,购地十亩,建筑了女中部新校舍。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先生鉴于东北各省蕴藏丰富,而东邻日本谋我甚急。于是在校内组织东北研究会,先生并亲去东北黑龙江考察,回来又组织东北考察团,到东北作实地调查,搜集资料,编写教材,作为中学部的地理课本。为此,深遭日本人的嫉恨。后来,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天津事变,南开学校惨遭日寇炮火轰击,被夷为废墟,实肇因于此。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又成立了南开小学。同年冬,先生第三次出国考察教育,周游世界,环绕地球一周。所到之处,深受热烈欢迎,留学各国的南开校友,也都分别远道赶来,与先生欢聚,无论到哪里,都能看到南开的学生。先生最爱学生,爱青年人,他常说:“我看见了青年人,就忘记了自己的老了。”这一年,先生得卢木斋先生资助,修建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图书馆,可供藏书三十万册,命名为木斋图书馆,以资纪念。 
  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在女中部对面,购地十亩,起建小学部校舍。到此,南开学校的大学部、男中部、女中部和小学部,全部建成,规模齐备。校舍绵延达一里,蔚然成为一片文化区。大学部自校门起,大道笔直,两旁绿树成荫,曲池芳荷,红楼相望,已成为津南的风景区了。先生平生殚精竭虑,为祖国之复兴,创办南开学校,培植人材,到此,已初见成效。平居时常对我们说:“我死后,一定要葬在南开大学,我永远看着南开学校的存在和发展。” 
  教育思想 
  先生见及清末国势之衰颓,原因在于五病:曰愚、曰弱、曰贫、曰散、曰私。他创办南开学校,在培植学生时,要力矫以上“五病”。其教育方法,着重在下述五个方面: 
  1.培养新道德,力矫时弊。严禁吸食鸦片、酗酒、嫖妓、赌博和早婚。学生有违犯者,即予开除,决不宽贷。在教室楼门侧,立一面大镜子,镜铭曰:“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是立镜以力矫当时颓靡不振之风,要求学生们随时精神饱满,生气勃勃。每星期三下午有修身课,给学生讲授读书爱国和做事作人之道,间或旁及国内外大事,有时也请些学者名流来校讲演,使学生接受新思想,增长新知识和提高新的道德观念。 
  2.提倡科学知识,介绍西方科学,灌输新思想。在科学研究中,特别注重科学实践。南开中学创建一开始,就在国内外购置了大批实验仪器和教材,教给学生亲手做理化实验。这样的设备,颇受来校参观者的赞许。 
  3.注重体育锻炼,培养健强的体魄。平时训练学生,首先在于加强课内课外的体育锻炼,有关各种体育设施、运动场地,都力求完善,在历年国内国际的各届运动会中,南开学生都有出色的成绩。在体育锻炼时,更重视体育道德的培养。南开中学初时每星期六下午,还有一次全校学生大会操,加强训练学生们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4.培养组织能力。为了训练学生的组织能力和办事能力,多方面指导学生做课外组织活动,组织各种团体,如:各种学术研究会,演讲比赛会,出版刊物,创办新剧团,成立音乐研究会,组织体育队,等等,使学生在幼年时就能适应团体生活,加强团结思想。总之,要使每个学生,不但要会念书,也要会办事。 
  5.灌输爱国思想。先生平日念念不忘图强雪耻(实际上是他爱国主义思想的具体实践),经常对学生们进行爱国主义思想教育,以便将来毕业离校做事时,不论什么事,都能联系到国家民族的利益。学生们从幼年就接受着这种教育,其爱国思想,就会终身不忘。 
  先生从幼年承久庵公教诲,办学重实践,贵启发,并且常以“干、干、干”三字训导学生,他常说:“凡事必须亲自动手实干,才能懂,才能会,才能精。”先生还多次讲:“我是学海军的,对教育本是外行,但我有志于办教育,所以才研究教育,办教育。我是干中再学,学了再干,尽毕生精力于干、干、干,今天我已经由一个外行,变成一个内行了。”又如我校的华午晴先生,他是严、王家馆的学生,没学过土木工程,但他能总管学校的建筑,连年修建,现在女中部的教室楼,就是他绘图设计的,该楼用地不多,楼上楼下,每一方寸之地,他都加以利用,虽一般的工程师,也不能过之。还有王九龄先生,他是师范班毕业生,没学过农林、园艺,但他管理学校的花木以来,经过处处向别人学艺,天天看书钻研,今天已成为一名花木专家了。 
  先生又常说:“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学生,必先教育自己。”有一天中学的修身课,先生看见一个学生食、中两指被烟薰得焦黄,先生指着他说道:“看你,把手指薰得这么黄!吸烟对青年人的身体有害,你应该戒掉它。”学生回答说:“你不是也吸烟吗?怎么说我呢?”先生当时很受启发,深感欲教育学生,必先教育自己,凡事都要以身作则。于是立即唤校工,将自己所存的吕宋烟,全数取来,当众销毁。校工惜之,先生答道:“不如此,不能表示我的决心,从今以后,我与诸同学共同戒烟。”此后,南开在校学生,再没有吸烟的了,先生也终身不再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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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锡祚: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