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摘掉一品大员治河总督的顶戴呢?此等擅权违旨之事,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我们上对英明圣主,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该处处想到圣上,才不致于栽跟斗,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这话说的有情有理,有规劝,也有责怪,不由得伊桑阿心中不服,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魏东亭和靳辅两个人了。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好半天谁也没说话,厅里静得怕人。
魏东亭终于开口了:“靳辅,东亭今日奉旨问你。”
靳辅急忙叩了几个头,低声回答:“罪臣靳辅,恭聆圣谕。”
魏东亭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奏事密折。这密折,是他向皇上奏事用的,也是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没有的专权。每隔十天,魏东亭就要有一道密折,直达天听。上边要把江南的各种情形,诸如天气是晴是雨,米价是贱是贵,以至河务、海防、赋税、官吏们的政绩,官场里的角逐,派系的争斗,文人学士的诗词章赋,百姓中的趣闻轶事,还有什么地方演了什么戏,是好是坏,谁写的本子,准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一句话说白了,康熙就是靠着魏东亭这个心腹大臣,了解大江南北的吏治民情,掌握政局动向的。在魏东亭的折子里,天地、角头、字里行间,到处写满了康熙的御批,有褒有贬,有质问,也有提醒。此刻,魏东亭一边翻看着折子,一边向靳辅提问。问题很多,例如,修减水坝工程,既非大法,又遭到朝野的一致反对,靳辅却坚持修是何道理?为什么大堤上不能植树只能种草?河工上为什么总与地方官不能精诚团结?运河尚有一段清淤工作一直不见成效,以至今春翻了二十多艘大船,原因何在?等等等等,足有十几条。靳辅一边听问,一边详细地申诉了理由。只有萧家渡决口之事,因康熙不知,尚未提及,可魏东亭却不能不问:
“靳辅,这次萧家渡决口,淹没七十八个村庄,死了一千三百多人。葛礼已经据实奏报了皇上,皇上不日也一定要问起这件事。刚才伊桑阿问你的时候,我瞧着你似乎有难言之隐,有什么不便说的话,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代为奏陈。”
靳辅心头一热,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便把和于成龙的争执,原原本本地诉说了一遍,末了又说:“魏大人,圣上心存宽厚,对罪臣靳辅又如此体恤,大人亲自前来,谆谆下问,使臣有机会诉一诉心中的苦闷和委屈。大人如此深情,靳辅当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哎——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理当同德同心。把皇上交的差事办好。你知道,水师提督施琅,已经见过皇上,请了训示,即刻要东渡台湾作战。军舰要从运河南下,粮草也要经运河调运,所以漕运能否畅通,事关国家大局,责任不轻啊!皇上已命我统筹施琅部的军需粮草。海运与河运又息息相关,我不能不管,也不能不问哪!关于萧家渡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回大人,萧家渡决口,表面看虽然损失惨重,但水退之后,却可淤出大片良田。除了发还受灾地区农田之外,尚有二千五百多顷,是从前明永乐年间就已无主的田地。若以官价每亩三两出售,可得银七十五万两,不需动用国库一文,即可使萧家渡工程完全修好。只是,臣在向皇上的奏折中,不敢提及此事。”
“嗯,为什么?”
“怕有人会说我是以此为由,妄图减轻罪责,所以,只好说,愿以家产赔偿。”
“哦,原来如此,我可以代你奏明皇上。不过,你既然有这样高明的主意,为何不在洪水到来之前,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把萧家渡工程抢先修好,以避免这个重大损失呢?”
“回大人,这正是我计划不周之处,也是我对今年的汛期洪水之大估计不足造成的。决口之后,我才想到这一点,懂得了变害为利的道理,却为时已晚,愧对圣上的重托。所以,在奏折中更不敢写进这层意思。如果魏大人能代靳辅申明此意,靳辅将感激不尽。”
魏东亭微微一笑:“哦,这事儿你放心好了。奉旨要问的事,已经问完了,你起来吧。”靳辅叩了个头,站起来,和魏东亭一起坐了,魏东亭又说:“靳大人,还有件闲事,想问你一下,你怎么把李光地的小老婆和孩子给弄到北京去了呢?这事儿,不是我多心,既然碰上了,找个地方先安置下来,无非是花几两银子嘛,现在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何必呢?”
靳辅忽然想起,明珠把李秀芝娘仁安置到通州之后,一直不见下文。如今索额图再次出山,李光地又得了势,索明两党的斗争,愈演愈烈,明珠扣住李光地的小妾,居心何在呢?自己好心好意,却又在不知不觉之中卷进了这个漩涡,得罪了李光地和索额图,难怪伊桑阿要来找事。唉!我这是何苦呢?
魏东亭见他沉思不语,轻轻一笑他说:“靳大人,这件事,算不了什么,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以后,小心点也就是了。哎,说了大半天的话,口渴思饮,前边还晾着一个钦差大臣,你不尽尽地主之谊,备酒招待我们一下吗?”
“哎呀呀,靳辅只顾回答钦差和魏大人的问话,竟然忘这件事。酒宴早已备好了,魏大人,请!”
第二十四章 多少事全赖君主持 犯国法谁能替你瞒
清江这边的事,虽由魏东亭出面,压下了钦差大人的嚣张气焰,使靳辅有了喘息的机会,可是京师的事,却不是魏东亭所管得了的。当魏东亭的密折飞马送进大内之时,满朝上下,都为萧家渡决口之事,议论纷纷。户部、工部、礼部、刑部、御史衙内,弹劾靳辅的奏章、条陈,像雪片似的飞向上书房,高士奇见到这些参劾,有点犯难。
高士奇和靳辅只是见面交情。靳辅的升降荣辱,对他来说无所谓,可是此事牵涉到陈潢,他却不能不关心。他有意地把这些本章在手中压了几天,可是却越压越多,眼见众心难违,不敢再留,便抱了这一叠子文书来见康熙。进了乾清宫,却见明珠和索额图已经先在里头,只一点头招呼,对康熙说道:“主子,下边对萧家渡决口的事议得很厉害,奴才把本章都带来了,恭请圣裁。”
此时已近十一月,天气很冷了。康熙坐在热炕上,穿着猞俐猴风毛的小羊皮褂子,正埋头看着魏东亭的折子。听见高士奇的禀报,抬起头来,说:“今年冬天事情多,看来不得安生了。朕原想这个月出巡奉天,如今也只好往后推推。你那些折子朕不看也罢了,连篇累犊,说的都是靳辅的事,却不知江南科场一案闹得更凶。朕这会子没精神。你先讲讲,下头都说些什么?”
高士奇知道,康熙虽然现在不看,晚上带着黄匣子回宫,依旧要一字不漏地细阅,不敢在这上头弄玄虚。迟疑了一下笑道:“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该罢去靳辅总督职衔,流放黑龙江;有的说应抄家折产赔补;有的说罚俸调任;有的说应锁拿进京严审问罪。刑部议得最重,应赐靳辅自尽……”
康熙看了看明珠:“靳辅是你荐的,你怎么看?”
“嗯,圣上,靳辅听信妖人妄言,办砸了差使,罪过不小。奴才举荐不明,也有误国之罪,求主子一并处置。不过——皇上明鉴,河督一职历来是个不讨好的差使。罢了靳辅着谁替补?这件事颇费筹思。”
索额图重新出山之后,性情有很大变化,待人宽厚,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给人小鞋儿穿。此刻听了明珠说的话,笑着说道:“咱们远在京师,没有实地察看。据江北地方官来京说,靳辅从河淤之处,夺回田地一万多顷。所以奴才的意思,靳辅虽然这次误了事,但还是功大于过。主子想必记得,清水潭大堤,原打算用八十万两银子,工部的人还笑话靳辅,说他是花小钱邀大功,可如今只花几万两就完工了。以此看来,似乎也不可说靳辅全然无能。”
魏东亭的密折,康熙已经看过了,他心中有数,但并没有表示出来。对于几位大臣的议论,康熙边听边想,目光炯炯地看着窗格子,过了好大一会,才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功是功,过是过,有功要赏,有过也不能免罚。你们说京师离河工太远,这倒是实情——减水坝和那个狭窄的河道是个什么样子,总该实地瞧瞧才好啊!”说着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头一晴如洗的天空,喃喃说道:“朕急于要去盛京。祭陵当然是件要紧事,更要紧的是要见东蒙古各旗王公,商议一下如何对付罗刹国的事。如今,罗刹国在黑龙江一带搅得厉害。巴海和周培公和他们打了一仗,虽然胜了,却因兵饷都不足,没能斩草除根。西征用谁当主将,至今还心中没数。朕想起用周培公偏偏他又病得沉重。唉!想不到‘三藩’平定后,朕仍旧事事捉襟见肘!”
明珠笑道:“罗刹和葛尔丹也不过是撮跳梁小丑,何劳圣虑如此?奴才想着,不如先在北边动手,腾出手来再治东南不迟。”
康熙道:“不!你哪里知道,葛尔丹剽悍难制,罗刹国君换了个叫彼得的,朕看他是一位雄主。东南是国家财赋之源,不治好是决然不能在西北用兵的。”他抚了抚有点发热的脑门,转脸问高士奇:“呀,高士奇,你发什么呆?怎么不说话呢?”
“哦,回皇上!奴才在想两句话。先定东南,再平西北,乃是皇上既定的国策,还是不要轻易改动的好。”
康熙点了点头,“嗯,是啊,当年伍次友先生讲学,朕曾与他反复计议过的,无甲兵之盛,无盈库之禄,断难用兵西北。”
高士奇脱口而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看来,似乎还要加上两句才好。”
康熙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嗯?说下去!”
“是,主子!比如治河吧,其实靳辅不过是花钱太多,犯了众怒,以致有人妒火中烧,交相攻讦,一出事就更不得了。若是换了旁人去治河,又有什么两样?说不定还不如靳辅呢!”
“嗯,说的有理。”
高士奇受到鼓励,越发来劲儿了:“皇上,诚如刚才索额图所说,靳辅治河,京官攻讦的多,外官说好话的多,这就是明证!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大主意还须皇上自己拿定了——任凭群狗叫破巷,人主自能从容行!奴才想,下诏切责靳辅,令其自行赔补,限期修复也就是了。”
高士奇将百官比作“百犬”,还是那副嬉笑怒骂的格调。康熙不禁一笑,正要说话,明珠上前一声道:“主子可否允许奴才前往清江实地考察一番?”
“算了,一个伊桑阿,再加一个于成龙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何须再劳你!朕也信不过你!等台湾打下来,朕要亲自去瞧瞧,才能放心呢!”
君臣四人正在说话,熊赐履急忙忙从隆宗门走来,一进上书房便双膝跪下,将几份奏折捧呈康熙,说道:“这是何桂柱刚转到礼部的奏折,系江南秋闱舞弊情由。因事体重大,未经部议,先请圣上过目。”
清朝的科举,分南闱和北闱,北闱在京师,南闱在南京考试。这次应天府南闱出了舞弊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康熙已经从魏东亭密折中知道。只因魏东亭奏得匆忙,细节写得不详细。康熙接过折子一边翻阅一边沉思。明珠知道,南闱主考左玉兴和赵泰明都是徐乾学的门生,一旦兴起大狱必定牵连自己,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心提得老高。
康熙皱着眉头一边看着折子,一边问道,“今年南闱主考是谁推荐的?朕记得好像是熊赐履?”
熊赐履有点委屈地看了明珠一眼,低头回答:“是,是臣无识人之明,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求皇上重重治罪!”
“治罪忙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嘛!各人有各人的账,谁也不必代谁受过,起来吧。”
康熙边说,又拿起一份奏事折子,这折子是江南巡抚递上来的。上面详细地述说了南闱考试闹事的案情。原来因为左玉兴和赵泰明两位主考大人,收受贿赂,循私在法,有才有学问该取的没有取,文章做得不好,不该取的,却全部取中,以致惹恼了应试的举人。几百人抬着财神,拥进了贡院考场,要打主考。左,赵二人吓得仓皇出逃,去求巡抚搭救。巡抚只好派兵前往,还借调了福建水师的一千多官兵,连劝带哄,外加武力弹压,这才保住了贡院没被激愤的举子们捣毁。闹事的人,除首犯邬思明逃外,其余主犯全部监候在押,请旨处分……
看着看着,康熙的脸色变了,好啊!堂堂南闱科举,闹出如此千古少见的丑闻,贪赃、卖法、行贿受赂,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这还得了吗?他伸手就要去拿朱笔,不料手竟然伸进了朱砂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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