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康熙没有再说话,却把老板娘叫过来问道:“你们这三河县,有多少人哪?”
“回客宫爷的话。三河镇是大码头,水旱两便,七十二街,三十六行,全镇足有上十万人,热闹得很哪。”
“哦,原来是个大去处。那么,我问你,这里捐税的火耗要多少啊?”
“嗯——那,小人说不准。反正一个官,一个王法。我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共换了五任县令,最多的抽五钱,少的二钱,三钱,只有前任的王太爷要的最少,抽一钱八。可惜他父亲死了,报了丁忧回家去了。这不,新来的大爷刚过去,还没上任呢,谁知道他要多少呢?唉,反正,三河县是个福地。宝地,随他们的便,使劲刮吧!”
火耗银子的事,咱们在第二卷里说过,地方官向百姓征税,百姓们交的自然是散碎银子,收上来之后,要经火溶化,铸成大锭的银子。一经火,就要有消耗,但消耗多少,可就看县官清不清了。一句话,清官要的少,贪官要的多。反正,他说,化一两银子要消耗五钱,那你要交十两的税就变成十五两了。他要说,只消耗了一钱、二钱,那么十两的税就只需交十一、十二两。一个县的税金,每年成千累万,每两多加那么两三钱,这县官可就肥了!康熙刚才问老板娘这事,就是为的考察吏治,看三河县的官是怎么当的。听老板娘这么一说,康熙也就明白了,站起身来说:“好啊,真不愧福地、宝地,酒也佳,菜也好。高士奇,你来会账,咱们都走吧,改天再来打扰。阿秀她们也该到了,你们几个招呼她们回驿馆休息去吧。”说完,又叫过李德全来,让他带上两名小太监,飞马赶到三河县,看那个新任县令,如何接印,路上不要招摇,更不许惹事,看完了,回驿馆交旨。
自从那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在北京闹事,小毛子死了以后,李德全就成了康熙身边天字第一号的大红人。他一天到晚,老在皇上身边转悠,难得有一会儿单独外出的机会。今天,奉了皇上这个密旨,简直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了。于是,叫上两名小太监,骑上马,照着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一边跑,一边琢磨:嘿,今儿这差事,顶上半个钦差了。他越想越美,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正在得意之时,三匹马已经进了城门,这就碰上事了。怎么了,这三河县是大镇子啊,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挤人,人挨人的,李德全他们飞马而来,一个收缰不住,把一位老太太撞得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要是李德全谨慎小心,下马来赔个不是,化上二两银子,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可是李德全心里正美着呢,又觉得自己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这架子放不下去,正眼也没瞧那位被撞倒的老人,反而大声喝道:“闪开,闪开,别挡了爷们的马道!”这下,可犯了众怒了。人群中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好嘛,太平世界,朗朗乾坤,这三个人骑马,横冲直撞,撞倒了人,还这么势力,那还得了!一帮年轻人更是不服,大声叫着:把他们拉下马来!揍这几个臭小子!就在这时,李德全一眼看见那个在饭店门口饮过酒的中年汉子,急步抢上前来,扶起了被马喘倒的老太太,又是掐人中,又是摩挲胸口,好不容易,把老人救活了。中年人冲着李德全大喝一声:“下马!”
李德全呢,刚才在饭铺门口见过这个中年人,但康熙皇上和臣子们的谈话他却没听见,不知道这就是顺天府的同知郭琇,还以为是村夫野汉呢。下马吧,放不下架子;不下呢,事儿又完不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顺手扔了过去:“拿着,给你妈瞧瞧伤。爷们还有事,不能耽搁了!”
这一下,围观的人更不愿意了,有人叫,有人喊,有人上来就拉李德全的马头。李德全火一上来,一口京腔可就骂上了:“哟嗬,势头不小啊!也不打听打听,爷们都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告诉你们,爷们瞧着这老婆子可怜才赏了银子的。她要不挡了爷们的马道,这马能喘着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爷们这儿兜着了!”说着跳下马来,虎视眈眈地瞧着四周的百姓。
那个中年人见老太太已经缓过气来,便把老人家搀到旁边茶馆里休息,这才走了过来,心平气和地问:“哦,听您刚才的口音,像是京师人,既是京师来的,应该懂得规矩嘛。请问,阁下来到这三河小县,有何贵干啊?”
李德全摇着手中的马鞭笑了一笑说:“嗯,你小子还算有眼力,爷们正是从京师而来,要见一见三河知县。”
“哦,我可以告诉你,三河县县令的大印已经被摘了,现在三河没有知县。就是有,你也要先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走!”
李德全突然一愣。刚才,三河新任知县还前呼后拥地来上任,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就被摘印了呢?哦,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哄我。他不禁勃然大怒:“好小子,你敢在爷们面前耍花招。告诉你,就是直隶总督,见了爷们也得让着三分。就凭你这副德行,也想在爷们面前耍巧弄乖,莫非你的皮肉痒了吗?”一边说,“刷”的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那中年人挨了打,不但不气,反倒笑了:“好好好,打得好。既然你不信,那我带你们瞧瞧去。”说完,便带路前行。李德全心中暗笑,哼,真是贱骨头,不打不服啊。看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他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三人牵着马,跟随那中年人来到县衙门口,果然,门庭冷落,萧杀寂静。那人回头一笑说:“几位暂候一步,我进去通报一声。”说完,径自先进去了。
李德全三个人站在门口,心想:“咳,闹了半天,这人原来是个衙门油子。怪不得他一会阴,一会儿阳的呢!”一个小太监凑在李德全耳朵边上说:“刚才,咱们要亮出真实身份来不把他吓趴下才怪呢!”仁人正在胡思乱想,猛然听见“咚咚咚”三声鼓响,之后,一声高喊:“升堂喽”!就见十几个衙役,横眉立目,手持黑红两色的水火大棍,“嗷”的一声,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只听惊堂木“啪”的一响,传下号令:“带三个不法之徒进来!”衙役答应一声,蜂拥而来,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带到了堂上,“叭”的摔在了地上。
李德全抬头一看,堂上正中,坐着一位五品大员,身穿八蟒五爪官袍,鸳董补服,头戴一顶白色的玻璃顶子,一身正气不怒而自威。再仔细一看,原来竟是那位饭店吃酒,街头挡驾的中年汉子。咱们前边说到过的,因贪赃被降了三级的顺天府同知郭琇。不等李德全多想,郭琇把惊堂木一拍放下话来:
“下面三人,是何方恶棍,竟敢来三河县骚扰百姓,从实招来。”
李德全从小进宫,跟随康熙皇上,虽然是个随身侍奉的太监,下等奴才,可是除了皇上,谁敢给他小鞋穿呢?一听这话就火了:“哟嗬,你好大的胆子啊。混账王八羔子,竟敢审问起爷们来了!告诉你,爷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人,伸出个脚指头也比你的胳膊粗,你敢这样作践爷们,不怕杀头吗?”
郭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哼,朝廷早就有旨,太监不准擅自出京。你们几个分明是地痞恶棍,竟敢冒充皇差,败坏皇上名声。来人!”
“在!”
“大棍侍候!”
“扎!”
堂上火签扔了下来:“每人重赏二十大棍!”衙役们听见令下,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拖下堂去,各打二十。只打得他们哭爷叫娘,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上堂来。
“我问你,还是皇差吗?”
这仨人久居皇宫,虽然不能说是养尊处优,可也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呀。想不到,一时不慎竟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李德全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回话:“哼,老子就是办皇差的,奉了圣旨要向三河县令问话,不信你跟我回去问问。”
郭琇的心里早明白了,太监与别人不同啊。他从身份、气派、说话口音,还能看不出来吗?今天郭琇偶然路过三河县,见新来的县令作威作福,当时就摘了他的官印,去到城门口,又碰上了李德全这件事,他不能不管。如果李德全早一点服了软,这事也就结了,可李德全嘴硬,脾气大,宁死也不倒架。现在堂也升了,刑也用了,李德全还是这劲头。郭琇可不好办了。承认了他们是皇差,当着众衙役的面,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不承认,又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得让李德全他们自己认账才行,于是脸一沉,又发话了:
“好啊,既然不怕打,大刑侍候!”一伸手,火签又摔下去了,衙役们不敢怠慢,拖下三个人,上了夹棍,绳子一紧,这仨人当场就昏过去了。衙役们一桶冷水,兜头一泼,又醒了过来。这回,李德全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心想,如再不低头,死到这大堂上,上哪儿叫屈去呀,只好咬咬牙,狠狠心:“大人饶命,我们就算……不是皇差吧。”
郭琇心中暗暗一笑。他在三河镇外喝酒时,就看出点名堂了,那一大帮人中必有皇上,要不然,这三个奴才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既然皇上在此,就得赶快修表,一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也劝谏皇上,不要纵奴行凶。此刻一见李德全认下了“冒充皇差”之罪,连忙见好就收:
“嗯,认了就好。来人,把这三个冒充皇差的恶奴带下去严加看管。退堂!”
第三十四章 郭琇忠犯颜批龙甲 康熙仁大度谅贤臣
康熙在驿馆中歇息了足足两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几天来奔波之苦,一扫而光。睡醒之后,懒洋洋地起来,走到外间,见阿秀和韩刘氏正在桌旁抹骨牌解闷儿,便信步走到外面廊下。此时武丹和两个太监正拿着一只剥净了的鸡在喂海东青。那海东青闭着眼瞧也不瞧,撑着翅膀躲闪着食物,一口也不肯吃。
康熙不禁笑道:“调鹰是那么容易的?那是祖传的手艺!想叫他吃食儿,非李德全不行。你们这个喂法,要折腾死朕的海东青了——哎,对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李德全这奴才怎么还不回来?武丹,你骑马到三河镇上去看看。”
高士奇、明珠、索额图三人都在东厢,听康熙起来,忙都赶了出来。索额图便笑道:“主子不必着急。这些太监最爱玩儿的,好容易放他们出去,不定到哪儿吃茶听说书了吧?”
话没落音,李德全从驿馆门外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三个人都戴着四十斤重的木枷,一个个屁股上浸着血渍,进来伏在地下,连头也磕不成了。满院的侍卫、太监和驿馆的官员一看全都愣了。李德全看了一眼康熙,嘴唇哆嗦着,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趴着向前爬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好主子爷呀……奴才们可算活着……回来了……”
康熙一见这阵势,知道必定是出了事。看着他们三人这副狼狈相,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哪里讨来这副现世宝模样,叫人恶心!”
此刻,李德全早已哭得气咽声嘶,勉强跪起来,指天划地把怎样到三河镇,如何被郭琇诱到衙门,又如何不由分说又打又夹。他一边说,一边还揉着鼻涕,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全,只是没说他们骑马撞倒老婆婆的事。康熙一听不由气呆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双手也微微发抖。怒喝一声:
“滚起来!朕看不上你们这贱样儿!——三河县的人呢,来了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驿站门外有人大声回道:“臣顺天府同知郭琇叩见万岁!”
康熙辫子一甩,怒气冲冲地回身上了中堂台阶,背着手冷冷盯着大门口,厉声吩咐道:“进来!”
“扎!”
郭琇答应一声,哈着腰缓步而入,不慌不忙地打下了马蹄袖,看了一眼盛怒的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高士奇不由得暗暗赞:“嗯,此人气度不凡!”明珠和索额图也替郭琇捏了一把汗。
康熙阴沉着脸,盯着郭琇看了好大一会,威严地问道:“郭琇,常言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胆子不小啊,我问你,谁给你撑的腰?”
“回万岁爷的话。臣所作所为,皆是遵循朝廷王法,这胆子本来就大。而且臣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行事无越轨之处,心内无欺君之意,又何惧之有?”
康熙一听这话,更火了,大声吩咐:“好啊,你还敢强词夺理。武丹,拿鞭子抽他!”
武丹应声过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将马鞭子握在手中,一咬牙“刷”的一声抽过去。郭琇浑身一颤,背上袍子已被抽破,殷红的血迹浸出。武丹接着又是四五鞭子抽下来,郭琇疼得浑身大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哼。
康熙见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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