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太皇太后仰脸朝天望望,只见彤云四合,朔风劲起,担忧地说道:“只怕要走得更慢了。”康熙笑道:“不要紧,今夜到不了繁县,我陪祖母就住一住沙河堡的小店,小魏子比咱们想得周到。“不大一会几,果然散雪纷纷飘下。先是细珠碎粉,愈下愈猛。但见万花狂翔、琼玉缤纷,成团抽球地在风中飞舞。古人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这太行山的雪是“崩腾”而落,浑浑噩噩、苍苍芒芒,天地宇宙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张眼眺望,山也蒙笼、树也隐约、路也淆乱、河也苍茫,难怪像李青莲这样的湖海豪客,也要对之‘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康熙自幼在皇宫长大,出入不过内城方寸之地,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踏雪向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惜了伍先生大才,他若能到得此地,不知会做出什么好诗呢!”狼谭听了忙说:“主子爷还惦着伍先生呢,只可惜他福命不济,不能常侍主子。”
正说间,魏东亭浑身是雪,迎面从山道上下来。一边给康熙行礼,一边笑道:“主子好兴致,这么大的雪还不肯上车,前头客店已安排妥了,今夜就住沙河堡。可惜订得迟了些儿,店里已经住了人,又不好赶人家出去。”
“那样更好!雪下大了。咱们快走吧。”
申末时分,一行人来到滹沱河畔的沙河堡,康熙全身已被裹得像雪人一般。他一边小心翼翼踏着冻得镜面一样的河面,一边问魏东亭:“这个沙河堡,是哪个县的地面?”
“回爷的话,”魏东亭见已经进入人烟稠密的地区,说话也格外小心,只含糊地称康熙为“爷”,“是繁县境了,县令叫刘清源。这个沙河堡是繁峙第一大镇,今晚咱们就歇在德兴老店,偏院住着几个贩马客人,正院全包给了我们,爷只管放心。”
此时已入酉牌,照平日天气,天早黑了。因下了雪,雪光返照,街道两边的门面都还模糊可见但大街上已无人迹。魏东亭在街口调度车辆,搬卸行李,安排关防。被惊动了的店主人提着灯宠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这么大的雪,难为爷们赶路!我还道是宿到前头一站了呢!里面请吧。只是咱这山野荒店,难比北京皇城天子脚下……有个照顾不周的请爷们包涵。”店主十分殷勤地将店门推得大开,把他们一行众人让到里面,高声叫道:“伙计们,爷台到了。快打点热水挨房送进去!”
魏东亭忽然发现,正院的西厢房内似有人影走动,站住脚步问道,“怎么,正院我不是已经全包了吗,怎么又住进了客人?”
“唉!”没法呀,住的是一个道士和一个读书人,前一个时辰刚刚赶到,沙河堡的店铺里人都住满了,这么大的雪,他们都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因此我就大着胆安置了。好在爷台有二十多人,这院子上下有三十多间房呢!”魏东亭听着,脸色阴沉下来,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道:”不用说别的了。就是文殊菩萨来,你也得将他们安置出去!”康熙听了忙道:“小魏子,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一夜,将就一下吧,明早我们就去了。”魏东亭看看满脸笑容的掌柜,不由得火气上升,可又不敢违了康熙,便道:“主子说的是。可我的定银一下子就给他五十两,住一宿再付五十两,他开半年店能挣得到么,我们从北京一路出来,还没有碰到过像他这么大胆贪心的奴才呢!”店主被他训得尴尬,暗暗连声谢罪:“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就撵人家,都是进香拜佛人,能方便处且方便嘛。”
这边正在争执,西厢房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年轻道士,手持佛尘,背上插一把七星剑,十分飘逸清俊,打个稽首说道:“天下店天下人住得!难道居士有几个钱,就要买这个不平吗?如若贫道此时出二百两银子赶居土出去,你又该如何呢?”魏东亭侧着脸瞧也不瞧道士,冷冷说道:“我和店主讲话,你插的什么嘴?”
康熙见魏东亭没完没了,一脸寻事神气,忙喝止了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还不退下!”魏东亭听了不敢再说,默默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康熙打量这道人时,至多不过二十岁,秀眉细目,面白如玉,只是略带着一股野气,由不得心里格登一下:“这道士如换上女装,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气质粗豪些……”口里笑道:“道长,不要生气,请只管安置,用过晚餐不妨过来同坐消夜。”道士抿嘴笑道:“还是公子读书知礼,回见了!”说着瞪了魏东亭一眼回到西厢。魏东亭心里虽有气却没敢再言声。店主人忙插上来和解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今个能聚在小店,也是前世缘份。总怨小店池浅,各方接待不周……”说着,便领康熙一行进了上房,“请老太太和这位小姐在东间安息,公子就住西间,要汤要水的也方便。看这大的雪,明日未必能启程呢,就在小店多住几日。小的亲自侍候老太太,管保安逸……”说罢便忙着开门,又是安置行李,又是往灯上灌油、炕下添火,端了热水送进太皇太后屋里,又命人给康熙烘烤湿衣湿鞋。山西人柔媚小意儿天下第一,连气头上的魏东亭也被打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家伙若在紫禁城里当差,怕皇上也叫你哄了呢!”
“爷取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大的福分呢。”回身又指挥店小二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馅的头脑饺子。这头脑饺子是一种药膳,把水饺捞出来,浇上山药、红糖、胡萝卜、豆腐、青菜、粉丝所制的汤剂,上碗后再加老酒一料,有驱寒、活血、健胃等功效。康熙吃了顿时觉得身上寒气一扫而尽,暖烘烘的,没了半点劳乏。心想,自己虽做了天下之主,却未能领略此风味,便命狼谭拿了五两银子去赏掌柜的。不一会儿店主人笑嘻嘻进来谢赏,行了礼,用水裙擦着手笑道:“谢公子爷赏了。方才老大太也赏了五两,说是从没有用得这么舒但。她们不用荤,是豆腐皮儿口蘑馅儿,用的是甜酒。公于爷这边,小的想着呵了一头的冷气,酒用得重了点,不想也对了公子爷的脾胃……”显然,自开店以来,他从来没遇到这样阔气的主顾,竟同时给了两份的赏银。
他唠唠叨叨地还在往下说,却见那道士飘然走了进来。康熙忙跳下炕来。笑道:“长夜无事,正好清谈,连店老板也不用去,咱们坐了说话。”
魏东亭一眼就瞧出这道士是身怀武技的。他不敢懈怠,暗自提足了精神,紧靠康熙而立。康熙满面笑容地自报家门:“在下姓龙,字清海。敢问小道长仙号?”
“啊,不敢当。道士俗家姓李,道号雨良。”
“啊!听口音,雨良道长是秦人口风,请问在何观修道?”
“贫道就在终南山修道,也曾在峨眉山云游过几年。”
“噢,峨眉!北京有个太医叫胡宫山的,也做过峨眉山的道士,武功了得,人也正直,后来不知怎么就弃官不做,又回去了……”
“啊,龙公子,那不足为奇。有人觉得做官好,便也有人愿意做道士、和尚。即使都是三清弟子,弄神驱鬼者有之;操汞炼丹者有之;避迹深山者有之;在皇宫相府家飞来飞去的又何尝没有,你说的那个胡宫山,就是不才的师兄。他不想做官也自有道理,因为做了官,就得唯皇上之命是听。就是做个好官,也不过落个好名声。要是做的像大同知府那样,敲骨吸髓,刻薄百姓,比得上我道土这碗清净自在的饭干净么?”
当年,胡宫山在养心殿为康熙治过病,一个下跪动作便将六块青砖压得龟裂。此人就是胡宫山的师弟,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康熙不知道,胡宫山不做官,是因为既不屑为吴三桂卖力,又不愿当满族皇帝的臣子,临走时还把郝老四救了出去。
魏东亭虽与胡宫山私交很好,但此时同雨良这样面目不清的人不期而会,不禁又提了三分警觉,便笑着问道:“道长这也算一番高论。不过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很清静的。这么冷的天,千里跋涉,自陕南来到晋北,怎么比得上在终南山长伴香火逍遥自在呢?”
“这种道理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够懂得的了。五台山佛称清凉,道称紫府,老子便在此处收取人间香火。道土有事自然要寻老子,这就譬如民间有冤债要寻天子一样。‘道心无处不慈悲’,我就不能登紫府,代祖师清清这里的妖气么?”
第八章 察民情挥泪抑圣怒 遇刺客扬威镇妖邪
却说小道士李雨良在沙河堡的客店里与康熙消夜清谈,一语道出了自己的此行目的,是为了替太上祖师扫荡紫府的妖气。魏东亭心中猛然一惊。他知道,李雨良所说的“妖气”,是指的大同知府周云龙;也知道,这周云龙是吴三桂选派来的西选官。可是,这位山西大同的知府,又怎么得罪了远在陕西终南山的道士李雨良?李雨良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冲风冒雪地赶来寻仇呢?魏东亭却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了。便一言不发地静等着李雨良说下去。
康熙皇帝对李雨良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从说话到神态都像女人的年青道士,不仅眉宇之间绝无一丝的矫揉做作,更使人觉得,他如果换上女装,简直又是一位苏麻喇姑。要是自己身边有一僧一道两位出色女子的辅佐,倒真是一大快事。此刻,康熙见李雨良忽然住了口,便兴奋地说道:
“好!雨良道长果然豪爽,与令师兄胡宫山竞是一样的秉性,可钦可敬!只是不知道长所说的那位知府叫什么名字,他很贪吗?”
李雨良没有正面回答康熙的问话,冷冷一笑说道:“自古以来,做官的哪个不贪,小民百姓也认了。可是这位知府大人岂止是贪,简直是黑了心!”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店主人沉不住气了,忙上来插话:“爷是京城里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苦处啊。这位太尊姓周,叫周云龙。听说他早年多次应试都落了榜,却不知怎么投靠了平西王爷,被选送大同府做了知府。唉!也是我们这儿的百姓该倒霉。自从前年鳌中堂坏了事,百姓刚缓过一口气来,就遇上了平西王爷的西选官。众位想啊,一年里头,地里就打那么点粮食,交完租子支完差,还要给平西王爷纳税交贡。这位周太爷呢,坐在棺材上卖灵幡——死要钱。他没完没了地催捐,名堂多得像无常鬼索命一样。唉,没法过呀!”
康熙吃惊地问:“哎,不会吧,哪有那么多捐呢?自康熙二年到现在,山西就免了四次钱粮。去年,山陕总督莫大人又报了灾情,奏请朝廷恩准,免了大同府的赋税,这周太尊又催的哪门子税捐呢?康熙这话说得不假,这都是他亲自批复的奏折,他还能不清楚吗?可是店主人却苫笑一声说道:
“爷说的是朝廷的恩典,可下边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就说这火耗银子吧,莫大人只要九分二厘,老百姓也还能出得起,可是周府台一下子就加到四钱三,光这一项,就把皇上的恩典都吃光了。”
康熙知道店主人说的这“火耗银子”,是历朝的一大弊端,原来,因为百姓们交纳的赋税银子都是散碎的,地方官收来后,要重新化铸成大锭才能上交入库,一入炉,自然就要有损耗。所以叫做“火耗。”可是这个损耗,从来都是在上缴的份额内抵销的。地方官为了渔利,把这个“火耗”的损失,加在纳税人的身上,自己从中渔利,就成了贪赃的一种手段和途径。遇上了那些黑了心的贪官酷吏,又随意追加火耗的数目,像这周知府,把火耗追加到四钱三,一两上税银要百姓出一两四钱三,这样干法,百姓能受得了吗!听了店主人的诉说,康熙的脸色气得发白,连拿火筷子的手都有点微微颤抖。魏东亭怕他一怒之下露了身份,忙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康熙猛然醒悟过来,镇定了一下情绪,向店主人问道:
“唔,这个周府台是心狠了一些,不过,就这么一条,也办不了他的大罪。还有吗?”
店主人听这位龙少爷追问,心想,他必定是京城的贵介子弟,也许能替老百姓讲讲情呢,便壮了胆子说道:
“爷台身份高贵,既然劳您问了,小的也不敢欺瞒。咱们这位周太爷,大概一肚子的学问都让狗吃了。我这小店的隔壁住着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妇守着个独生女儿,因为交不上赋税,周大爷就要拉他家的女儿去抵债。唉,周府台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娶这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做小,在这佛山跟前,竟也不怕佛祖降罪,造孽呀!还有,魏爷来号房子的时候,见到西院里已经住了二十多位贩马的人,其实,哪里是住啊,他们是让扣在这儿的。”
“啊,为什么?”
“这伙贩马官,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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