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啊,为什么?”
“这伙贩马官,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用信阳的茶叶去换西路的马匹。走到这里,被周太尊知道了,二百多匹马全扣了下来,而且一个子儿的马价也不给,这不是明抢吗?马贩们只好去求咱们繁县的县大爷刘清源。刘老爷也是河南信阳府人,也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他看在同乡的份上怎能见死不救呢。可是,府台是他的顶头上司,说声不给银子他也真没辙。刘大人想来想去,想起来沙河堡有位辞官回乡的蔡亮道和周云龙是省试同年,他俩还有点交情。于是便求蔡老爷出面讲情,蔡老爷见事情出在沙河堡地面上,不能不管哪,便打算明日在家里宴请周云龙,说合这两件案子……”
康熙早就听得坐立不宁了。要不是魏东亭一直在向他递眼色,恐怕捉拿周云龙的圣旨都发出去了。店主人讲完之后,拿眼瞅瞅这位龙公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再看那道士时,也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心中反到奇怪了,他们刚才说的那么起劲,怎么忽然都不作声了呢!唉,我本想替邻居大嫂和这院子里扣着的马贩子求人情,看来,这两个主人都是不爱管闲事的。他还在胡思乱想,却见龙公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说:
“唉,天不早了。都歇着吧。明儿个放晴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店主人满怀希望此刻全落了空了。刚要举步退出,却听雨良道士一阵冷笑,连告辞的话也不说,就先出去了。
外边的雪下得更大了。从隔壁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哭声。不知是炕烧的太热,还是被隔壁传来的阵阵哭声惊扰,康熙躺在炕上,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抬起身来,见魏东亭正守在套间的门口,便问道:
“小魏子,什么时辰了。”
“回爷的话,恐怕快到半夜了。主子歇着吧。”
“不忙。我在想,这姓周的如此贪婪作恶,欺压百姓,莫洛为官清廉刚正,为什么不参劾他呢?”
“莫洛的行辕在西安,山西虽然也归他管,来的次数毕竟不多,何况这大同府在极北之地,山高皇帝远,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么,他抢这么多的马要干什么呢?”
“主子明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还不是为了给平西王送军马。”
“混帐,朝廷对马政早有明令,这奴才竞如此嚣张、胆大。朕定要治他们的罪!”
话音刚落,苏麻喇姑一掀门帘走了进来,笑语盈盈地说:“哟,三更半夜的,主子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呀!太皇太后老佛爷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老人家说,刚才店主人的话她都听见了。让我告诉主子,不必动怒,要想办那个姓周的,也要等回京之后再说。这沙河堡小地方,鱼龙混杂,万岁又是微服出访,还是谨慎一点儿好。”
“哼,明天一早,那个姓周的就要在这里强抢民女。朕身居九五之尊,眼看着他如此无法无天而不加干预,能说得过去吗?”
魏东亭见康熙动了真气,连忙出来解劝:“主子息怒,要惩办一个小小知府,何必主子亲自出面呢。奴才让人带个信给索大人和熊大人,一封文书下来,要不了半个月就把姓周的逮到京师了。”
苏麻喇姑也接着说:“小魏子说得对。万岁爷仁心通天,救助民女的事自然该办,可是张扬了您和老佛爷的圣驾踪迹,不光是这里,恐怕连京师都要震动。老佛爷的懿旨还是对的,请万岁三思。”
这里正说话,却见小毛子带着浑身的白雪和寒气闯了进来,哈了哈冻红的双手。“叭”地甩下了马蹄袖,满脸堆笑地跪下请安:
“万岁爷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给爷呈送奏折来了。”
“好啊,是小毛子。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不通禀一下就进来了,倒把朕吓了一跳。起来吧,外边的雪下这么大了?倒难为你连夜赶了来。”
“回主子爷,别说是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奴才也不敢耽搁了爷的差事。何况,奴才还带了几个人来,一路上倒也很顺当。”小毛子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呈上索额图和熊赐履的奏折。康熙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放在炕桌上:
“你这小鬼头来的正是时候,明天这儿的时事,就交给你办好了。朕随身带的有御宝,不怕他周云龙不听管束。”
魏东亭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万岁,小毛子一个人去怕不成,不如让奴才扮成一个中使护卫,也去凑凑热闹。”
康熙还没有答话,苏麻喇姑却拦住了:“不行,小魏子要护着圣驾上五台山,在这里露了相,还怎么去,刚才老佛爷还说,这地方太乱,五台山怕也不清净,原打算在那边多呆几天,看来,只能点个卯了。我们还是要处处小心。”
康熙似乎是没听见苏麻喇姑的唠叨,兴奋地说:“干脆,明天我和小魏子都去蔡亮道家。小毛子能办下来呢就算了,万一出了麻烦,我就出面兜着。”
小毛子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个眉目,这时,赶快悄悄地问魏东亭。魏东亭简略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小毛子又是生气,又是兴奋地对康熙说:“有万岁爷做主,别说一个知府,就是十个八个,奴才也把他办了。刚才奴才进店时,听隔壁那个老婆子哭的伤心,不知是出了这档子事。主子只管把这趟差交给奴才去办。”
北风夹着大雪在窗外呼啸着,康熙没有接小毛子的话,却脸色冷峻地吩咐魏东亭:“取朕的狐皮披风来!”
“怎么,主子爷要出去吗?大风大雪的,又在这人地两生的小镇上,奴才就是挨打受罚,也万万不敢从命!”
康熙一眼瞟见苏麻喇姑还要出去,知道她是去报告太皇太后,忙叫了一声:“曼姐儿,回来!”
苏麻喇姑停住了脚步。“曼姐”这个名字,自从出家之后,康熙还从来没有叫过。从这名字上可看出太皇太后对苏麻喇姑的钟爱,和康熙皇上对她的敬重,此刻,康熙喊了出来,自然别有一番深意:
“曼姐,你是朕的第一个老师。后来,我们又一起跟伍先生上学。记得朕小的时候,你对朕说过,要朕做一个爱民的好皇上。你知道,十个大臣的奉承也赶不上一个百姓的夸奖啊!你听,那老婆子的哭声和这狂风大雪搅在一起,朕能安睡得了吗?”
苏麻喇姑不做声了。她深知康熙此刻的心情,拿不出理由来劝阻这位少年皇上。可是,魏东亭身为护卫,却不能不说:
“万岁,那个女孩子咱们明天就去救她,哪差这半夜呢?主子要是嫌那个婆子哭得心烦,奴才派个人去,连哄带吓唬地把她安置一下也就是了。”
“混帐!你这奴才,越来越不长进了。她还在为女儿伤心,你们倒想去吓唬他,你每天读书,就读出个这等样子吗?”
说完,康熙甩身出了套间,头也不回地向外边走去。魏东亭连忙派小毛子去报告太皇太后,自己和苏麻喇姑一起,又叫上侍卫狼谭,护卫着康熙出了店门。
天空正翻腾着鹅毛大的雪花,地下的积雪已经有半尺多深了。四个人到了街心,听那哭声时,更觉的凄惨疹人。狼谭推开一个没有上闩的茅草屋的房门,康熙一脚踏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那是人住的地方啊,简直是座人间地狱!丈余见方的草屋内,炉烬灰灭,冷气透骨,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炕上的一具死尸。死者脸上盖着张黄裱纸,身下是一领破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趴在尸体旁哭得声撕力竭。室内,四壁如洗,就连一件家具都没有。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康熙的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好啊,你们又来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拿吧,抢吧,把这个死老头子也抢走吧,哈哈……”
康熙心头又是一阵紧缩。当年鳌拜揎臂扬眉,咆哮朝堂时,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这么恐惧,这么浑身上下充满透骨彻肤的寒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老人家,请别怕,我们是路过这儿的,想来您这里避避风雪,不会加害您的。”
苏麻喇姑早已是满脸热泪了,也连忙上前安慰老婆子:“老人家请放心,我们不是强盗。怎么就你们二老呢,儿女们都不在跟前吗?”
话一出口,苏麻喇姑就自觉失言了,这话正捅到老婆子的痛处,只见她突然站起了身子,大声哭叫着:
“孩子,我女儿被你们抢去了。你们还来取笑我。我………我和你们拼了!”
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就要下炕。苏麻喇姑见势不妙,急忙拉了康熙退出门外。狼谭也跟在身边护侍着。只有魏东亭比较沉着,忙走近炕边,又拉又劝地稳住了老婆子,顺手在炕桌上放了一锭银子,然后退了出来,掩上了房门。
康熙站在街心,跺着脚,心里沉重他说:“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朕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此情此景,不会饶了那祸国殃民的贪官酷吏。狼谭,明天一早你取些银子来,招呼这里的乡亲,把老人的后事好好安排一下。”
“是,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办好这件事。”
四个人默默不语地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店房走去。层层的积雪,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罡风吹过,搅起团团雪雾,更增添了人们心头的烦闷。来到店房门口时,细心的魏东亭突然发现,店门外边的积雪似乎有点发红。不禁大吃一惊,凑着雪光反照伏身看时,只见一股鲜血,正从门框里往外流着。他马上意识到这里发生了意外变故。连忙向狼谭嘱咐一句:“护着主子,退后!”说完自己却扑上前去,运足了力气,双臂齐举,向店门猛击一掌,那店门“轰”的一下倒了。随着这一声,店门里面蹭蹭蹭,跳出了三个彪形大汉,个个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挥舞着向康熙冲去。事出仓促,魏东亭和狼谭来不及拔出佩剑,赤手空拳和刺客展开了搏斗,虽然形势危急,却寸步也不敢后退。苏麻喇姑扶着康熙向旁躲开,同时冲着店房里边高声叫道:
“里边的奴才都死光了吗,还不赶快出来!”随着她的喊声,几个大内高手从房顶墙头跃了出来,把刺客团团围住。那三个蒙面大汉,虽然寡不敌众,却是越战越勇。就在这时,忽听店门口一声怒吼:“都与我住手!”
第九章 飘忽忽若即又若离 笑眯眯似真却似假
康熙一惊,抬头看时,原来还是小道土李雨良。
魏东亭等人停止了进攻,要听这道士究竟想说什么。可是,那三个蒙面人却乘机呼哨一声,向康熙扑了过去。魏东亭等正要搭救,却听雨良道士怒骂一声:
“狗奴才,撒野!”随着这声喊,拂尘一摆,三枚透骨钉带着啸声打了出去。三个大汉竟一个也没有躲过,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其中的一个,大概是没伤着要害部位,挣扎了一下,忽然跳起身来,“嗖”地便跃上了墙头。雨良冷笑一声:
“好小子,能接我这一镖也算好汉,把刀留下,饶你去吧!”说着,又是一镖,墙头上那人手臂一颤,单刀脱落地下。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脚一蹬,便向西北逃走了。
雨良道人从容走下台阶,向康熙深深施了一礼:“万岁,贫道原想在这里与大同知府凑凑热闹,既然万岁己决意处置他,看来已用不着我了,就此告辞!”
一言既出,众人无不心惊。原来,他们的行踪,不仅为刺客侦破,而且也被道士李雨良看穿。如今,这张纸儿一捅破,康熙也就无意再瞒。听雨良要去,怅怅地说道:“道长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来为国家效力么?”
“哈哈,我难道不是在为国效力?我自知福命浅薄,不敢受皇上封赏,而且皇上那里礼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愿悠游于江湖之间!”苏麻喇姑是个极其细心的人,她早已看出这个小道士李雨良,无论从长相性情,所做所为,都无一不像女子。她这样女扮男装,也肯定有难言的身世。这个人,胆大心细,武功高强,如能和伍次友结为伴侣,倒也了却了自己的心事,想到此,便和颜悦色地对李雨良说:“道长既有报国之意,又有山野之雅致,与主子的老师伍先生,倒是一样的脾性,你知道伍次友先生的行止吗?”
“啊,伍先生乃当今奇才,谁人不知。贫道早已仰幕,正想去寻找他呢。”
说完,他打了个呼哨,一头四蹄雪白的黑毛驴在店后撒着欢儿跑了出来。雨良一欠身骑了上去,双手一拱道声“孟浪”,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魏东亭见康熙立在雪地里发呆。上来禀道:“这两个刺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受了重伤。请主子示下,该怎么办?”康熙此时方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们一伙的?”“那倒不是的。店主被杀死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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