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先生,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略地烧杀;西有葛尔丹,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眺远处,四面烽烟燎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啊?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娘唱得好,百姓们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于割据,也是大势之所趋。以此看来,只要皇上用人谨慎,处事得当,外抗强乱,内除三藩,一统天下,创建盛世,也不过是数年内可以实现的事,有何难哉!”
周培公说到兴奋之处,顺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康熙见他渴,便又替他斟了一杯,还待再问下去,图海却匆匆进来了,附在康熙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还在兴头上的康熙勃然大怒,他忘记了自己微服出访的身份,“啪“地一下拍在茶桌上,那个四脚不平的小茶桌,晃了一下,细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培公吓了一跳,又听这位龙公子厉声呵叱:“这个顺天府尹,简直是混帐透顶。去,叫他爬着进来回话。”
图海见康熙发怒,不敢顶撞,“扎”地一声退了出去。原来,他刚才奉了皇上之命,要叫那位卖唱的民女小红进茶园问话,却正碰上顺天府的府尹夏侯俊,拿了刑部的令牌捉拿小红。这位府尹大人,只知上命差遣,哪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皇上呢?图海一声代旨,夏侯俊惊得真魂差点出了窍。连忙四脚着地地爬了进来。
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在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连忙张落着布置关防、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也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康熙见周培公那心惊胆战的神情,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盛怒之下,有些失态了。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回到座位上:
“都起来说话吧。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刑部和理藩司的上宪派人知会奴才,说有一个民女阿红,因投状诉冤被驳回,她不肯回去,却在京师弹唱小曲,秽言惑众,命奴才把她押解回乡……”
“哼!秽言惑众?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只会在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一叠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朝上深蹲两个万福:“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水淋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下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
康熙立起了身子来回踱步。这民女的话,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康熙问:“好,说得好,你家是务农的?”
“嗯。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得很不错。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那杭州府又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嗯,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是专为百姓有冤控告不准,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深思一下才说:“告御状民女不敢,”
“那又为什么?”
“民女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他。”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小,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为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小红,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小女子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能早些为小女作主呢,”
“唔,好好,他已经听到了。索额图,你进来!”
“奴才在。”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枭司,把他的叔叔放出来,若再有刁难之事,惟他们是问!”
“扎!”
“慢!”康熙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行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姑娘,你回去后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渡日了。”
“小女不识字,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能,能!去吧!哈哈哈哈”
小红出去后,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
夏侯俊没想到皇上的处置如此之轻,怔了一下,连忙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出去了。
康熙让图海在下面坐了,又对周培公说:
“周培公,你自称知兵,朕可要考问你一下了。你就站着回话吧。”
“是。臣不曾自言知兵。夫兵者,凶也,乃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古之赵括,蜀汉马谡,都曾烂读兵书,狂言知兵,却兵败身死,贻笑千古。臣适才所说,是用兵。”
“什么叫用兵呢?”
“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要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照你这么说,孙子兵法也没用了?”
“不,孙子兵法乃千古不变的用兵道理。但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所以,不能死守兵法,要善于随机应变。”那么,你愿意做个什么样的将军呢?”
“回万岁,臣愿意做善败将军!”
“什么?善败将军?”
“对!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就可再造胜势,一鼓而定。这样的善败将军,比那项羽虽然百战百胜,却在乌江一败涂地,不是要好得多么?”
“嗯,说得好。图海,你带了半辈子兵了,他说的有道理吗?”
“回万岁,周培公此说皆是用兵之妙言。”
周培公更加兴奋:“陛下,臣请从南方军事,向万岁进言。”
“啊,你讲!”
“臣以为,南方一旦有事,岳阳,荆州或者南京将为决战之地。”
“你说详细点。”
“是。万岁,三藩如果叛变,必将夺取岳州,衡阳,以为立足之地,然后夺取荆襄,东下南京。水路沿运河北上,陆路由宛移直向中原,会师于直隶。或者由于叛军内部将骄兵悍,尾大不掉,加上指挥不一,民心不从,那么,将出现划江而治的局面。”
“嗯,有道理,那么朝廷当如何应付呢?”
“请皇上以湖南为决战之地,沿长江布防八旗劲旅。以浙江江西为东线,陕甘四川为西线,切断敌军联络。这样敌势虽大,不难各个击破。”
“好。你先退下,叫索额图、明珠进来。”
明珠已经听说周培公怀揣着伍次友的信,却不肯来拜见他,心中很有些不痛快,这会儿,见周培公出来传呼,便嘻笑着说:“周先生,恭喜呀。你这番邀了皇恩,不日就又可大展宏图了,啊,哈哈…”但是,周培公只是向他拱手一礼却没有答话。康熙待索额图和明珠进来,大声说道:
“传旨,赐周培公进土出身,赏兵部主事衔,在图海的步军统领衙门内参赞军务。”
“扎!”
第十六章 传谣言煽动回族乱 查实证安抚教民心
转眼之间,到了康熙十年春未。这一年来,三藩的叛乱计划,在加紧进行,康熙的“撤藩方略”,也在一步步地实施着。
一直风平浪静的北京城里,突然传出来一股天下即将大乱的流言,街头上,小孩们唱着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歌谣:
“四张口儿反,天下由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联,时候到了一齐完——劝君早从善。”
康熙召了熊赐履、索额图等满汉大臣,像猜谜语一样地把这个童谣猜了半天,才算明白了。四张口是两个回字,日月双照是个明字。合起来,是回回要造反,推翻满清恢复明朝。图海又报告了这样一件怪事:说连日以来,京城回民们一到傍晚,便集合在各个清真寺里。他们夜聚明散,不知干些什么事。尤其是牛街清真寺里,去的人最多。把这个情况和街上的流言连在一起,说明回民的叛乱正在加紧准备,指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暴发了。于是,按照康熙的旨意,为防患于未然,一个镇压回民叛乱的计划形成了。这天下午,九门提督图海递牌子求见,叩拜之后,图海低声奏道:
“禀万岁,奴才按主子的方略,布置好了兵力。京城十二处清真寺,共派了五千四百名兵丁,由奴才亲自带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烧掉它。其余地方,命以火光为号,一齐动手。今夜就可一鼓荡平造反的回回们”
站在康熙身后的小毛子,见图海说话时,满脸杀气,吓得心里“嘭嘭”直跳。
康熙却十分平静:“只是朕心里到底不踏实。说回回们要造反不过只是听了些谣言,证据不足啊!他们夜聚明散已经十几日,难道不怕朝廷发觉么?”
“回万岁!朝廷屡颁明旨,民间不许聚会议事,回民们应该知道。就凭这一点,剿杀他们也不过份。何况他们夜夜如此呢?”
这时小毛子听出来,原来是为了回民们的夜里聚会的事,要派兵剿杀。他一惊之下,忘了规矩,大声说道:“主子爷,图大人,这事办错了!”
康熙冷不防被小毛子吓了一跳,脸色一沉喝道:“大胆奴才,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滚出去!”那小毛子连忙跪下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滚。”他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退了出去,刚到殿门口,康熙又把他叫住了:“回来!”小毛子打了个寒战,连忙转身跪下,磕着响头求道:“主子开恩,奴才知罪了。”
“哼,起来吧,以后小心当差。”“扎!谢万岁恩典,奴才记下了。”
“嗯,你说说,这件事朕怎么办错了。”“不不不,不是万岁办错了。是是是是,是听错了。”“嗯,小毛子,别怕,你好好说。”“扎!主子爷,回回们夜夜到清真寺里,不是要造反,他们是做礼拜呢。奴才的家就在清真寺附近!奴才小时候常到清真寺去玩,主了爷方才说‘夜聚明散’那是他们教里的规矩,连着十几天了,那必定是过斋戒月!”
“什么叫斋戒月?你,好好说,不要只管磕头?”
“主子,那里头的规矩多得记不清。说白了,就跟咱们过年差不多。”
原来回历十二月叫做斋戒月。一入斋戒月,回民们以启明星力准,白日不吃饭,一直到晚间日头没了才吃饭做礼拜。回族不像汉人见神就拜。他们只虔信穆罕默德。逢到斋月,必须每晚都到清真寺听经布道做礼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饭。外头人不明就里,见他们做事如此神秘,哪有不疑心的?小毛子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算说了个大概:“万岁爷如今要捉拿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历腊月二十八夜,是穆罕默德上天的日子,回民们一个不拉地全都要到清真寺去呢?”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通,用手抹了抹嘴边的白沫,瞪着眼瞧着瞠目结舌的康熙。
图海此刻心慌了。兵马早已出动,只要火起就一齐动手,如要变更便须要立即逐一通知。不然,如果哪里不小心失了火,就会千万人头落地!连忙说:“请主子定夺。”
康熙深感事关重大,拍拍脑门又问道,“朕在北京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斋戒月也罢,过年也罢,偏偏到康熙十年听说,这不是有点奇了!”
“这,这,奴才的话句句是实。只是为啥这些年都不过斋月,偏今年就过,奴才也不知道。”
康熙掏出怀表看看,已是申牌时分,他立起身来对图海道:“真是半道上杀出程咬金来!叫小魏于派人传旨:各路进剿清真寺的兵马一律听候号令再动,原定火起为号作废!小毛子,传膳!吃过晚饭,朕要亲访牛街清真寺,图海你也跟着去。”
初夏之夜,花香袭人。牛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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