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
“人定胜天是小,天定胜人乃大;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而失大!吴君,不可自信自误啊!”周培公理直气壮,侃侃而谈。吴应熊知道自己决非他的对手,便突然转了话题,把周培公撂到一边了:“唉呀,咱们只顾说天了!万岁爷亲临蜗居,连杯水也没有奉献,奴才实在太粗心了!”却听康熙说道:“哎——不必了,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想问你一件事——你父亲这些年身子骨儿究竟如何?”
皇帝问到父亲,臣子是必须叩头的。吴应熊忙跪下叩头答道:“奴才父亲常来家书。这三四年他身子越发不济了,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读了。上次跌倒了,几乎中风,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一点儿……”
康熙听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赐他老山参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朕说了的,人参断不可轻用。”吴应熊连连叩头,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难报!”
“不要这样。有些事朕一下子给你也说不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出于真心,你父亲那边也会有人疑虑——这些话沼书里是写不进去的,可是要传到云南,广西、福建就很不好。”
吴应熊听了好以芒刺在背,找不出话来应对,只是连连叩头。
“其实这些都是小人之见!朕自幼读书,就懂得了‘天下为公’。昔日不撤藩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是为百姓修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朝廷曾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做不义之君?”
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连郎廷枢和保柱也暗暗寻思,皇上说得多好啊,王爷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着,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论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爷们在这过过心,你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
“是!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奴才和家父当以死报效!”
“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
“是——啊,啊,不,不是!”吴应熊胸口怦怦直跳,苍白的嘴唇嚅动着,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好。
周培公和魏东亭听康熙的话音,好像要把吴应熊放回云南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呢?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能打断康熙的话,更不能表示反对,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康熙却自有打算:“吴应熊,你不要胡想乱想。你是堂堂额驸,皇亲国戚,怎么能是人质呢,说这话的人。朕真不知他是何居心!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还照样升了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能忍心下手害你吗?
“你父亲身子不好,你做儿子的,应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现在这都不难办了。朕在辽东给你父亲好好地盖一座王宫,你就回去侍候,尽了孝,也堵了小人的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
魏东亭和周培公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可是,吴应熊被鼓动起来的热情也迅速冷了下来:“是,奴才遵旨。”他心里又气又恨,用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枢。
皇甫保主和郎廷枢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不敢肯定康熙的话没有假的成份,但贵为天子,万乘之君,亲临这个府邪,说出这番话又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劝人为善,有什么不对呢?好好与朝廷共事,也没有坏处呀!
他俩正在想着,忽听康熙又说话了:“你在这里不要听别人的闲话。写信给平西王,告诉他,钦差就要去了。一定要办得朝廷满意、三桂满意、百姓也满意。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假如拿错了主意就会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好了,朕要回去了。”吴应熊连忙叩头送驾。回过身来,才发觉自己贴身小衣全被汗湿透了。
走到寒冷的大街上,周培公笑着向康熙说:“万岁刚才几乎吓煞了奴才。臣还以为真要放额驸回云南呢!”
“哼,我的话,是诈道也是正道。这和下棋的道理是一样的。你回去传旨,兵部和你们巡防衙门的司事官员明日递牌子进见,再议一下长江布防的事。”
“扎!”
带着康熙交付的特殊使命,小毛子加入了钟三郎会。他一进来,就受到杨起隆的另眼看待。杨起隆知道,这个小毛子具备了王镇邦、黄四村和阿三这些人难以达到的条件:年纪小、手面大、熟人多、机伶聪明而且见多识广。内务府的黄敬又传过话来说康熙仍有起用小毛子的意思。经过几番考验之后,杨起隆召见了小毛子,而且一出手便赏了他二百两生金饼子,还吩咐李柱,小毛子这条线他要和李柱亲自掌握,和黄敬各干各的,不要互相勾结。小毛子很快便成了钟三郎总香堂里的红人。
今天,小毛子又来到鼓楼西街周府,报告了吴三桂自请撤藩和皇上去吴应熊府里下棋这两条最新情报,这一下又在周府引起了轰动。焦山、朱尚贤、张东、陈继志和史国宾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估量着即将变化的形势,又围着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盘问细节。小毛子严然成了中心人物,脸上放着光,坐在木脚踏子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就在这时,杨起隆迈着方步从里边走了出来。李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少主儿来了,跪拜!”十几个人听到这一声,都转身跪了,轻声呼道:参见“千岁!”
“都起来吧,随便坐着说话,以后只要不请神,不开香堂大会,我们就不要弄这些规矩。”说着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都是机密大事——你怎么晓得呢?”
小毛子麻利地打个千儿起身道:“回少主儿的话,奴才的朋友多嘛!”
杨起隆坐回到椅子里,把折扇张开看了看,转脸问焦山:“焦山,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回少主,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结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吴应熊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实!”说话的是“阁老”张大,年纪虽老,嗓门儿却很大,声音很脆。
杨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耽心的便是“太平了结”。无乱可乘,钟三郎百万会众便是乌合之众,能派什么用场,沉思一会便用目光询问他的军师李柱。
“焦山说得有理,朝廷当然不愿随便动兵,不过是作一点试探。”李柱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众人,深沉他说,“最关紧要的不是猜他们在想什么,而是要看他们在做什么?现在朝廷在热河、辽东、内蒙练兵,人数总共有三十五万。又花十万内库银,请了个西洋人造红衣大炮。青海、蒙古到塞内的通道都设了卡,一律不许地方官乱征马匹,而朝廷自己征的马却比往年多出一倍,征粮也比往年多了三成……吴三桂那边虽然难处更大,但备战的事也干得更凶,马匹从西藏那边源源征入,兵额又增加了十三佐……。针尖对麦芒,这就是眼前的势态。耿精忠请撤藩,准了;尚可喜请撤藩,准了,只一条让尚之信承袭王爵却不准;吴三桂的奏折里语带牢骚,照样准了——这就是气魄、胆识,不能不佩服这个小满挞子!”
“照军师这么说,眼下康熙的撤藩,是打了个胜仗喽?”
“哪里,哪里,早着呢。吴三桂兵多将广已经准备三十年了,他能善罢甘休吗?这个仗,是非打不行了!可是,康熙明一套,暗一套的,又是下旨,又是去看望吴应熊,如果吴三桂不敢再动了呢?”
“嗯,有理。朝廷若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吴三桂也可能软下来。所以我们不能坐等,我们要想个办法把吴三桂逼上梁山。”
焦山点头道:“军师这些话说得好,我们可以替吴三桂操操这个心。叫我说,在宫内放毒,杀了康熙,就说是云南人于的。这样,吴三桂想不干也不行了。”
王镇邦听着心里突突乱跳,他很担心把这样的差使派在自己身上。正要寻个遁词回避,小毛子却忽然大声道:“这种事在宫里干,没门儿!你们不是太监,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不,王镇邦、黄四村都在,问他们谁敢干?皇上跟前的人一个个比鬼都精!又想杀皇上,又想栽赃给别人,想得好。这事儿呀,你们甭找我,谁不想活了谁干去!”
小毛子的话刚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不速之客听你们议论多时了!”众人吃惊之余抬头看时,来人正是吴应熊。
第二十七章 密行踪明令换信牌 勤政务夤夜读奏章
就在杨起隆和钟三郎会的人秘密策划,要毒死皇上,嫁祸给吴应熊的时候,吴应熊却忽然闯了进来。一阵冷笑之后,他昂然走到杨起隆身边。翘起二郎腿坐下,掏出烟袋抽了起来。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彪形大汉,身挂宝剑,气字轩昂地站到杨起隆和吴应熊之间,威风得像一尊护法天王,摆出了随时可以保护吴应熊、擒拿杨起隆的架势。这个人,就是有名的打虎将皇甫保柱。
一时间,惊得众人瞠目结舌,连一向机灵的杨起隆和足智多谋的李柱,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全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眼见气氛尴尬紧张,忙上来应酬:“朋友们只不过在无事闲谈朝局麻!额驸大人何必当真呢——看茶!”
“你们是闲谈,我也是闲谈,不过话说在前边,我这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既不要别人代劳操心,也绝不肯代人受过。哼哼,杀掉皇上,嫁祸吴家,我们就那么容易受人欺侮,”
军师李柱在心里暗暗琢磨“吴应熊一向深居简出,怎么今天突然一反常态,冒着风险来闯钟三郎香堂呢,其实,李柱不知道,吴应熊出窝,是让康熙逼的。昨天,康熙忽然驾幸额驸府,说了一大堆规劝、勉励的话。吴应熊都没听进去,却只记住了一点,就是,吴三桂不撤藩,不到辽东老家,朝廷就不准他们父子团圆,他吴应熊还得乖乖地在京城里当人质。眼见得朝廷撤藩诏书已经发出,料想父王起事只在旦夕之间,而只要父王一动手,他吴应熊立刻就会被朝廷锁拿,就会人头落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父王举事之前,逃出京城。可是,吴应熊也知道,自己身为额驸,又是吴三桂的长子,公开逃不行,靠保柱一人保护,也难以混过万水干山,唯一的办法,是借助钟三郎香堂,只要杨起隆传旨马上起事,他定可乘乱出逃。但是,自己和杨起隆之间,一向是同床异梦,各打各的算盘。要让杨起隆帮忙,软术不行,硬拼也不行。必须镇之以威,再诱之以利,才能达到目地,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皇甫保柱来闯钟三郎的总香堂来了。
李柱不愧为杨起隆的军师。就这么一问一答之间,他已经镇定了情绪,而且抓住吴应熊话里的破绽,发起进攻了:“哼……世子雄才大略,老谋深算,我我等十分敬佩。却不知你这位堂堂额驸,王爷世子,为何要屈驾来此,莫非有什么要务要与我们钟三郎香堂商议吗?”
“不错,李先生刚才对眼下形势的高论,吴某也听到了,确实是一针见血,字字中肯。只是你们刚才商议的那个办法,却有点太损了。咱们还是不要自相残害才好。要知道,没有我们的支持,你们是成不了气候的。”
“何以见得呢?”
“家父平西王,握藩镇,拥重兵,雄居西南二十余载,兵精粮足,猛将如云,号令一出,四方响应,你们,哼……”
杨起隆突然打断了吴应熊的话:“什么平西王?不要忘了,你父亲是我大明的平西伯!放着我这朱三太子在此,你们难道要自立新朝吗?”
“哈……,朱三太子,朱三太子,好吧,就算你是朱三太子,就算你有百万信徒,牛街清真寺一仗,不才已经领略过你们的实力了。要说,你是天皇贵胄,风子龙孙,也没人敢不信。可是只要家父起兵,找出百八十个‘三太子,算什么难事,话又说回来,眼下,能协手起事者,家父与杨兄而已。如今兵马未动,先在这里高论什么新朝,明朝,岂不惹有识之士笑掉了大牙吗?嗯?”
李柱心中暗暗吃惊,他一向瞧不起吴应熊,背后也常骂他是个“莽熊”,今天的交锋,才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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