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 天机





  “在你们离开那个石室之前,我从石棺旁边捡起这块甲片,悄悄藏在了衣服口袋里。” 
  顶顶嘴角边挂着一丝诡异,鱼鳞甲片就像削薄了的硬币,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动。 
  “你不该瞒着我们,偷拿棺材里的东西!” 
  “但我无法抗拒。” 
  “抗拒什么?” 
  “甲片,我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值钱,更不因为它有多漂亮。”顶顶把头靠在墙壁上,停顿了许久才说,“只因为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是什么?” 
  她拧着眉头没有回答,而是将甲片放到叶萧眼前,让他用手电仔细照射上面。 
  在近距离的光线注视下,半圆形的甲片上,露出一个菱形花纹。铁甲上的花纹很是精美,带有繁复的植物图案,再细看发现是一朵绽开的莲花。手指摸上去是突出的阳纹,宛如硬币上的浮雕,虽然隔着数百年岁月,仍能感受到铁甲主人的威武。 
  “这个花纹好特别啊,莲花代表什么意思呢?” 
  顶顶说这段话的时候有些激动,仿佛眼前已绽开了一池的莲花。 
  叶萧却摇摇头说:“可甲片的主人是个男性,穿着铁甲是为了杀人,去终结别人的生命,正好与莲花的意思相反嘛。” 
  “不,为了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而战斗,也就是为了生命而战斗,为了女性而战斗,甲片的主人是正义与尊严的化身。” 
  “好吧,就算是护法之甲。”叶萧不想在这种地方与她争论,只想快点逃出去,“只是我从没听说有在甲片上铸造花纹的,那么小的甲片要铸造那么精美的花纹,肯定要费不少工夫吧,古代只有最高超的盔甲师傅才能制作,何况他那副鱼鳞甲看起来还是实战用的,真不简单。” 
  “我在石棺旁边仔细观察过了,那副甲衣的每片鱼鳞甲上,都有着相同的菱形莲花纹。而我手里的这枚甲片,是其中保存最完好的。” 
  他们关掉了手电,万一最后一节电池用光的话,永恒的黑暗将囚禁他们直到末日审判。 
  “也许,我是命运中注定要来到这里的。” 
  顶顶在黑暗中轻声地说,似乎忘记了地下罗刹战士们的骸骨。 
  “为什么?” 
  “因为——”她又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可怕的晕眩感又来了,手里捏紧口袋里的甲片,咬着嘴唇说:“就是因为这枚甲片。” 
  “它?” 
  “别再问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地狱深处,又一阵阴冷的风袭来,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四 
  夕阳彻底没落了,一轮明月挂上榕树梢头。 
  场景,从一千年前,切回到一千年后。 
  丛林小径——鳄鱼潭——溪流林阴道——南明城——大本营。 
  七点钟,探险队归来。 
  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唐小甜,六个人按原路返回,还是童建国开着那辆车子,回到了大本营巷口。 
  当疲惫不堪的他们下车时,对面骤然响起一阵骇人的嚎叫。大家慌乱地回过头来,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条巨大的狼狗映入眼帘。 
  又是它! 
  曾经与小枝在一起的那条狼狗,也攻击并追赶过他们。童建国对它分外眼红,想必狼狗也认得他的脸,因为他用枪对准过狼狗的眼睛。 
  它蹲在马路对面,对他们虎视耽耽,雄壮的身体在黑影中忽隐忽现,狼眼映着天上凄凉的冷月,如山洞深处的野兽。 
  “也许,它整个下午都守在这里,准备救出楼上的小枝?”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凉气,嘴角颤抖着说,“快点上楼!” 
  随着他一声大喝,其余人也紧跟着他冲向住宅楼。而蹲在马路对面的狼狗,也得到了进攻信号,撒开四条腿冲了过来。 
  转眼间大家都跑进了楼道,只剩童建国还站在原地发呆,杨谋只得又折返了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往回跑。 
  厉书茫然地打开房门,他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几乎把厉书压倒在地板上。随即童建国紧紧关上房门。 
  还没等倒地的人爬起来,门外便响起一阵凶猛的犬吠,接着狗爪已重重地打在了门上。 
  “砰!砰!”同时又有“嗷!嗷!”的嚎叫,瞬间响彻黑夜的楼道,也让屋里的人们不寒而栗。 
  探险队归来却来不及喘气,留守的人们也被他们吓到了。狼狗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吠声与拍打声让房门不断颤抖着,眼看门锁就要被它打坏了! 
  厉书艰难地爬起来,与童建国、杨谋等人一起,合力将电视机柜挪到门后,死死地把房门顶住,就像古时候守卫城门的战斗。 
  女人们都花容失色,纷纷躲进里面的卧室,男人们则聚拢在门后,用力地顶住电视机柜,好像门外根本不是一条狗,而是力大无穷的非洲狮。 
  孙子楚回头看着书房,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其他女人们都惶恐不安,唯有她面无俱色地靠在门框上。这个二十岁的美丽女子,低垂眼帘略带慵懒,嘴角微微上撇,右脚抬起踩着身后的墙壁。裙摆间的纤瘦小腿,在灯光下白得耀眼,整个身体玲珑剔透,仿佛摆着POSE等待摄影师按动快门。她不再是初见时清纯无瑕的少女,而更像是目光有毒充满诱惑的人间尤物。 
  而门外那凶猛的野兽,正是为了这个美丽的尤物而来! 
  他马上冲到小枝跟前,逼迫她退入书房,轻声耳语道:“不要!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尽管,狼狗肯定闻到了她的气味,忠犬救主的一幕难以避免地上演,但没人愿意成为它的牺牲品,也没人愿意把小枝放走。他们只能在门后坚守,一如被困死在这沉睡之城。 
  玉灵向大家做了噤声的手势,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只有心跳声依然剧烈。 
  小枝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孙子楚站在她身后,雕塑般纹丝不动。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五分钟。 
  七点半。 
  外面的楼道没有一丝动静了,杨谋第一个打破沉默:“它走了?” 
  “不,也许它还潜伏在外面,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开门出来,它非常聪明,非常狡猾!” 
  领教过狼狗智商的童建国,用气声压低了回答。 
  刚放松下来的人们,又紧张地面面相觑。只有林君如坐倒在厨房,摸着肚子说:“我们那又累又饿了,如果不先吃饭的话,不用等狼狗进来收拾我们,自己就先倒下了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黄宛然立刻准备起了晚饭,其实早就做好了,只等他们回来吃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橱子柜子等重物顶在门后,这下就算是大象也未必撞得动门了。 
  随后,大家聚拢在客厅吃晚餐,但都不怎么敢吃肉食,生怕这气味会吸引外面的狼狗。 
  黄宛然、钱莫争互相坐得很远,秋秋则坐在伊莲娜身边,童建国和玉灵坐在一起,杨谋再也没有力气拍DV了,孙子楚始终监视着小枝。 
  “我们少了两个人。”厉书忽然轻声说,他放下饭碗皱起眉头,“叶萧和顶顶呢?” 
  孙子楚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接着,他也不顾门外有没有狼狗偷听,便把下午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留守的人们。 
  厉书等人听完觉得不可思议,都没心思吃晚餐了。乱七八糟的客厅里,十几个人全都面色凝重,气氛如窗外的黑夜般压抑。 
  沉默痛苦了一天的钱莫争,禁不住喊道:“那该怎么办?叶萧与顶顶,他们是死是活?”
  五 
  他们还活着。 
  晚上八点。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几块饼干塞到叶萧手里。 
  “啊,哪儿来的?” 
  “下午孙子楚给我的,他们带了许多干粮。” 
  项顶还保持着清醒,将一小瓶矿泉水交给叶萧。 
  他俩已被困了几个小时了,四周是甬道冰凉的石壁,身后是无数古代武士的尸骨,还有成堆的铁甲和兵路。 
  叶萧拧开瓶盖轻轻呷了一口,水流穿过他的咽喉,宛如喀斯特的地下暗河。他本能地抓起饼干,迅速地往嘴里吞咽,饼干在这地底囚笼里胜过了山珍海味。 
  为节约仅有的电池,两人都关掉了手电筒。反正也看不到彼此的脸,不用顾及什么吃相。叶萧吃完后仰望甬道如无边夜空,连星星也不见一颗,真是适合做坟墓的好地方。 
  时间在这里已没有意义,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吗?叶萧转头看着身边的人,却连个轮廓都看不清,只能闻到顶顶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随手摸到一个头骨,不禁戚然道:“我们会不会和这些人一样?” 
  “困死在这里?几百年后也变成一堆骨头?” 
  叶萧平静地问道:“会吗?”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了片刻,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当然!” 
  “绝望了?” 
  “不,每个人都逃不过的,谁不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呢?就连佛陀也会涅槃,何况我们凡人呢?终究不过一把尘土而已。” 
  她丝毫都没有害怕,反而放松地枕着墙壁,与叶萧的肩膀互相依靠。 
  “人生五十年,无有不死灭?”他苦笑着看了看旁边,近得可以与她交换呼吸,“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能看得那么开啊。” 
  “我常念百字明咒,就是我的那首歌,好适合在这里唱啊。” 
  “别!我怕这里战死的幽灵们,也会被你的歌唱醒过来。” 
  “你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啊?” 
  叶萧也笑了起来,这难得的苦中作乐,让他又霍地站起来:“是在鼓励我们!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他重新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亘古的黑暗。在布满盔甲与尸骨的甬道,映出一团昏暗的光晕,似乎隐隐有鬼火闪烁。 
  “那是什么?” 
  顶顶也惊得跳了起来,同时打开手电向前照去,光束越过满地的枯骨,强弩之末撞上一团绿色火焰。 
  幽灵的眼睛? 
  “跟我来!” 
  叶萧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紧紧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把手电关了!” 
  他以命令式的口气说,随后关掉自己的手电。顶顶的手指犹豫了两秒钟,便漆黑一团了。 
  黑暗的两道尽头,只剩下那团绿色的鬼火,幽幽地飘浮跳跃。耳边又一次微微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对她呢喃,听不清楚是什么语言,抑或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叶萧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窥定那点骇人的幽光,一步步向前踏去,也不顾脚下踩碎的那些骨头。 
  半分钟后,两人走到“鬼火”跟前,才发现绿光是从骨头里发出的。原来是人骨中的磷质,在较高的温度下发出的光亮。 
  “奇怪!”顶顶又打开了手电,照着甬道前方说,“都几百年了,怎么还会有磷质呢?” 
  “这个地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否则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跨过脚下的“鬼火”,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感到一阵微风袭来。 
  顶顶额头的发丝微微晃动,她马上就跑到叶萧前面去了,呼吸着前方的空气说:“哪里来的风?” 
  有风,就有通往外面的口子。 
  两人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感到吹来的风越来越急,头发几乎被吹乱了。 
  强压着兴奋的心,在甬道里跑了五六分钟,手电隐隐照出一个洞口,阴冷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 
  “就是这里了!” 
  顶顶几乎撞到墙上,甬道最尽头,裂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口子。 
  这道口子只能容纳成年人的手臂,叶萧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胳膊被裂口割得剧痛,却摸到了自由的空气。 
  没错,外面就是星空之下,手掌握着清冷的月光,晚风送来神秘的花香。 
  可惜人还是出不去,叶萧拼命地把手往外伸,但只能到肩膀位置。 
  “换我!” 
  顶顶把他的手拖出来,随即把自己的手伸出裂缝。她的手臂纤瘦了不少,所以没被割痛。就好像一个胎儿,整个身体还在母体中,手却已率先诞生了。 
  她的手在外面上下挥舞着,好似巴厘岛的古典舞,手指间作出孔雀点头的姿势。夜风缠绕着五根手指,一墙之隔是人间与地狱。 
  叶萧用手电仔细照了照,旁边并没有其他出路。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壁,感觉非常之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缝。许多年来早已风化了,否则也不会裂开这个口子。 
  于是,他将顶顶拖回来说:“不要乱动!” 
  说罢叶萧后退好几步,虽依旧饥渴难当,体力也差不多要耗尽了,他仍深深吸了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膀上——十年前在公安大学练过的撞门术,终于有机会重新拾起了。 
  五秒钟后,他侧着头半闭着眼睛,猛烈地撞到有裂缝的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