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时节





  “我没办法让你们了解。”
  “我想可以。”
  大卫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轻描谈写地说:“你为什么要嫁给罗力·柯罗德?
他是个笨蛋!”
  她提高声音说:“你一点都不了解他!根本不可能了解!”
  大卫没有改变话题的意思,又问:“你觉得罗莎琳怎么 样?”
  “她很可爱。”
  “还有呢?”
  “可是好像不大开心。”
  “对极了,”大卫说,“罗莎琳很傻,吓坏了,她一直很胆小,每次都是闯了
祸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些罗莎琳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绫恩客气地说。
  “我很愿意。她本来很想当演员,不过演得不好。后来参加一个三流旅行剧团,
到南非去旅行,因为她一直很喜欢南非。可是剧团在开普顿一筹莫展,她就嫁给一
个奈及利亚来的政府官员。其实她并不喜欢奈及利亚——我想也不大喜欢她丈夫。
要是他是那种爱喝酒又会打太太的丈夫,倒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是个很有学问的
人,在丛林里开了间大图书馆,又喜欢谈玄学。他表现得非常好,也给她足够的零
用钱。本来,两个人要是谈不来,他说不定会和好离婚——但是也可能不会,因为
他是天主教徒。总而言之,幸好他得热病死了,罗莎琳也得到一点养老金。战争爆
发之后,她塔船到北美去。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北美,所以又换了一艘船,就在那条
船上碰见戈登·柯罗德,把她可怜的一生完全告诉戈登。于是他们就在纽约结了婚,
快乐地住了两星期,后来他被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留给她一栋大房子,一大堆昂
贵的珠宝和丰富的收入。”
  “不错,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快乐。”续恩说。
  “对,”大卫·汉特说,“罗莎琳虽然一点也不聪明,可是她运气一直很好——
这也一样有用。戈登·柯罗德是个强壮的老头,六十二岁,很可能会再活二十年,
甚至更久,那对罗莎琳可没什么意思,对不对?她嫁他的时候才二十四岁,现在也
才二十六岁。”
  “看起来还不到。”绫恩说。
  大卫看看桌子对面,罗莎琳正在玩弄麦面,像个紧张的孩子似的。
  “对,”他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想是因为她完全不花脑筋想东西。”
  “可怜的东西。”绫恩忽然说。
  大卫皱皱眉。
  “你同情她干嘛?”他严厉地说,“我自然会照顾她。”
  “那当然。”
  他不悦地说:
  “谁要是想打倒罗莎琳,就得先通过我这一关!我可是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都见
过了!”
  “现在又要我听你的生平大事了吧?”绫恩冷冷地问。
  “最精简的版本,”他笑道,“大战爆发之后,我觉得用不着为英格兰上战场,
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可是我也像所有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打仗,当突击队员对我有一
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在战场上的确得到了一些乐趣,可借后来腿受了伤,就只
好到加拿大去,在那边训练了一些人。正当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接到罗莎琳
从纽约打来的电报,说她马上要再婚了!她并没说有什么好处,可是我很能捕捉字里
行间的意思。所以马上赶过去,牢牢跟住这对快乐的新婚夫妇,又和他们一起回到
伦敦。而现在……”他无礼地对她笑笑,“‘水手回家了,从海上回家了。’你回
来了。就是这样。怎么了?”
  “没什么。”绫恩说。
  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
  回到起居室时,罗力对她说:“你和大卫·汉特好像很谈得来,到底谈了些什
么?”
  “只是随便聊聊。”绫恩说。












涨潮时节第一部   5 



  “大卫,我们什么时候回伦敦?什么时候回美国?”
  大卫·汉特用惊讶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一眼坐在早餐桌对面的罗莎琳。
  “不急嘛,对不对?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他用欣赏的眼光迅速环颐了二下他们
正在吃早餐的这个房间。‘富拉班’建在一个小山坡上,从窗口可以对优美宁静的
英国乡村景色一览无遗。山坡上种满了数以千计的雏菊,现在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
了,但是仍然留下了一片金黄。
  罗莎琳一边玩弄着盘里的土司麦面,一边嘀咕道:“你说我们很快就会回美国,
只要把手续办好就马上回去。”
  “对,可是事实上投那么容易。事情总有个先后之分,你和我都没有生意上的
理由优先办理。打完仗之后,事情都比较难办。”
  他说话时,忍不住有点气自己。他说的理由虽然是真的,可是听起来却似乎是
在推托。不知道对面那个女孩听起来是否如此。而且,她为什么又突然这么急着离
开呢?
  罗莎琳喃喃道:“你说我们只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没说要留下来往。”
  “温斯礼村有什么不好? ‘富拉班’有什么不好?说呀!”
  “没有——是他们,他们那一大堆人!”
  “柯罗德家人?”
  “对。”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他们,”大卫说,“我喜欢看他们那些臭脸上充满了
忌妒和恨意。别剥夺我的乐趣,罗莎琳。”
  她用困惑低沉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不要那样想,我不喜欢那样。”
  “打起精神来,女孩,我们已经受过太多苦。可是柯罗德家人却一直过得很舒
服……很舒服,完全依赖戈登大哥,就像小跳蚤赖在大跳蚤身上一样。我恨他们那
种人——我一向最恨那种人。”
  她震惊地说:“我不喜欢很人家,那太不好。”
  “你不觉得他们根你吗?难道他们对你很好……很友善吗?”
  她不肯定地说:“他们没有对我不好啊,也没有伤害我嘛。”
  “可是他们心里都恨不得那样做,娃娃脸,是真的。”他放肆地笑道:“要不
是他们太爱惜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大晴天的早上,你一定会被发现给人用刀刺死在
床上。”
  她颤抖了一下。
  “别说得那么可怕。”
  “好吧……也许不会用刀,只是在汤里下毒。”
  她颤抖着双唇凝视着他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他又变得正经起来。
  “别担心,罗莎琳,我会照顾你。他们一定要先通过我这一关才行。”
  她结巴地说:“要是你说的是真的……要是他们恨我们……恨我的话,我们为
什么不赶快到伦敦去呢?到那边就安全了……用不着跟他们在一起。”
  “住在乡下对你有好处,我的女孩。你知道你住在伦敦会不舒服。”
  “那是打仗的关系……炸弹……”她闭上眼睛,发抖着说:
  “我永远忘不了……永远……”
  “不,你会忘掉的,”他温和地握着她的肩膀,轻轻说:“忘了那些吧,罗莎
琳,你是受了震惊,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丢炸弹了。别去想那些,
通通忘掉。医生说要你在乡下多佐些时候,所以我才带你离开伦敦。”
  “真的?是真的吗?我以为……也许……”
  “你以为什么?”
  罗莎琳缓缓地说:“我以为你也许是为了她才想留下来。”
  “她?”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那天晚上那个女孩,那个在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呆
过的女孩。”
  “绫恩?绫恩·马区蒙?”
  “你很重视她,大卫。”
  “绫恩·马区蒙?她是罗力的女朋友。守在田园的好罗力!那个像牛一样的傻蛋!”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一直在跟她说话。”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胡说了,罗莎琳。”
  “你后来又见过她,对不对?”
  “有一天早上我骑马的时候刚好碰到她。”
  “你一定还会再跟她见面。”
  “当然会见面!这地方那么小,走不了两步就会碰上柯罗德家的人。不过要是你
以为我爱上绫恩·马区蒙,那就错了。她骄傲、自大、又讨人厌,一点也没礼貌。
希望老罗力会喜欢她。不,罗莎琳,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 
  她怀疑地说:“你肯定吗?大卫。”
  “当然!”
  她有点胆怯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摊牌——可是这是事实,真的。有一个
女孩带来了麻烦和悲哀——一个从海外来的女孩,还有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走进我们
生活中,也带着危险来。有张死牌,还有……”
  “好了,好了,你那些神秘的陌生人哪!”大卫笑道:“你真是太迷信了。我劝
你别跟任何神秘的陌生人打交道。”
  他笑着大步走出去,可是一到屋外他的脸色就阴沉起来,皱眉自语道:“你运
气太差了,绫恩。从国外回来,破坏了我们整个计划。”
  他知道,此刻他正有意朝一条路走,希望碰到他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
  罗莎琳目送他大步走过花园,穿过一座通往空地那边的小门,然后回到自己卧
室,看着衣橱里的衣服。她对那件新韶皮大衣真是百看、百摸不厌,她居然也会有
一件韶皮大衣,真是太棒了。就在这时,女佣上来通报说马区蒙太太来访。
  亚黛拉紧闭着嘴坐在起居室里,心跳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好几天以来,她一
直想向罗莎琳求助,但是却又拖延着。令她不解的是,续思的态度莫名其妙地改变
了,现在她坚决反对她母亲向戈登的未亡人贷款来应急。
  但是今天早上她又收到银行经理的来信,所以马区蒙太太还是决心违背女儿的
意思,实在是再也无法拖延了。绫恩很早就出去了,马区蒙太太看见大卫·汉特朝
步道那边走去——换句话说,时机真是太好了。她认为如果只有罗莎琳一个人在,
事情会好办多了——她判断得果然没错。
  尽管如此,她一个人在这间阳光充裕的起居室里等待时,还是觉得紧张极了。
等她看到罗莎琳比平常更明显的“白痴一样的表情”,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亚黛拉心想:不知道是那次爆炸使她变成这个摸样?还是她天生就是这样?
  罗莎琳结结巴巴地说:“呢,早……早安,有事吗?请……请坐。”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马区蒙太太愉快地说,“我的郁金香全开了,你的呢?”
  女孩茫然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
  亚黛拉心想:跟一个不谈家庭园艺的人,该换个什么话题呢?
  她一时克制不住心里的那股酸意,脱口而出道:“当然啦,你有那么多园丁,
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想我们人手还不够,老马说还要再找两个人。可是工人好像非常难找,”
  这些字句就像鹦鹉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或者像个小孩在重复从大人那儿听来
的话。
  不错,她就像个小孩一样。亚黛拉怀疑,难道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吗?就是这
一点吸引了顽固精明的老戈登,使他一点也看不出她既笨又没教养吗?无论如何,
总不会光是为了她长得好看,因为有太多漂亮的女人都没让他看上眼。
  但是对一个六十二岁的男人来说,稚气可能很有吸引力。这是她的本性?还是
因为她经常摆出这种姿态,所以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她的第二本性了?
  罗莎琳又开口道:“大卫出去了,恐伯……”马区蒙太太立刻回想起此行的目
的。也许大卫一会儿就会回来,现在她必须马上把握机会。她觉得有点难以开口,
不过总算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
  “帮你忙?”
  罗莎琳似乎很惊讶,很不了解。
  “我……现在情况不大一样了……你知道,戈登一死,我们所有人的情况都不
一样了。”
  她想:你这个大白痴,难道一定要这样逼我吗?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一定
知道!你自己不是也穷过吗?
  这一刻,她真是恨罗莎琳,因为她——亚黛拉·马区蒙必须坐在这儿,为了钱
向罗莎琳摇尾乞怜。她想:我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都不能。
  突然之间。长久以来的优思和一切模糊的计划又都闪过她的脑海:
  把屋子卖掉……(可是又搬到什么地方呢?附近根本没有小房子——当然也没有
任何便宜的房子)。收些房客——(可是她实在处理不了那么多烹饪和家事,要是绫
恩能帮忙……可是她就快嫁给罗力了)。搬去跟罗力和续恩一起住?(不,她绝不会做
那种事!)找个工作?(什么工作?谁会雇用一个没受过训练,既老又疲倦的女人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话……却又痛苦地和自己交战,看不起自己。
  “我指的是钱。”她说。
  “钱?”罗莎琳问。
  她似乎真的很惊讶,仿佛一点都设想到这方面。
  亚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