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
以上的,他都一概回避。偶尔参加的几次,有她在他就兴致勃勃,没她在他就索然无味。更重要的是,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瘪的口袋,交完了三百元的活动经费,他只剩下最后两张他老人家的头像了,还有一张要留着请几个室友吃告别宴。好在他不善交际,请他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同宿舍的铁杆儿,但吃人家的总得还上才是,不欠人情是他一贯的行事原则。市晚报的两份稿费也该到了吧,见报都一个月了,还不寄钱来,效率也太低了点。再不来,剩下的一个月,他就又要全部依靠米饭和免费的菜汤填饱肚子了。谈晶晶,都是因为你!他终于想明白了,可是,她知道吗?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是一声叹息。
天快黑了,蓝煜星站起身,准备回到他们的大本营,建在黄山外围半山腰上的一个部队招待所,以这个招待所为标志,下面连着顺峡谷而上的205国道,再往上就是一层一层的盘山公路了。人定胜天啊,天知道这上百公里的山路究竟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天气好的时候向上看,可以看到一道道的水泥路面像缠在山腰上的带子一样,最上面的车子只有香烟盒那么大。
正当蓝煜星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间:喀嚓!回头一看,一团物体重重地砸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一躲,那团物体正砸在他刚才坐着的那块山石上,在静静地山谷里,他甚至清晰地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定睛一看,是个人哎!满身都是灰尘,衣服被撕开了很多道口子,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血肉模糊的肌肤。他还没有死!蓝煜星看到,这个人的身体还在抽搐着,并且在沿着光滑的山石向下滑。一只强壮胳膊奋力的向上伸展,有力的大手像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努力地在那块光滑的山石上寻找可以着力的地方,可是,千万年以来,那块被山洪清洗过无数次的石头太光滑了,根本没有可以抓牢的棱角,他的身体还在无可奈何地向下滑。
这一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看到这样的情形,蓝煜星没有任何犹豫,他往前一扑,身子趴在地上,双手牢牢地抓住了那只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他拉上来。可是,这人太沉了,他的身体,强壮而高大,应该有一米八几吧,足足比自己大了一号,好在他的两只脚还在本能地蹬着下面的岩石,否则,自己根本就拉不住他,搞不好,会被他带着一起摔进下面的峡谷,但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只是在用力,用力,用尽全力想把这个人拉上来。
这个人,正是在山上遇难的范志杰。
他在把妻子推向松树以后,就坠进了那一段悬崖。在从崖上往下飘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完了。
小雅怎么样?能活下来吗?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今生,我负你良多,来生再让我来补偿,好吗?
师母,阿杰不能回去再陪您聊天了,也不能帮您一起劝老师少抽烟了。昨天在黄山市看中一把紫竹的折叠躺椅,准备下山就买回去送给您的,做工真的很精致啊,能算得是一件作品了。夏天快到了,坐在上面一定很凉爽,而且特便宜,只要几百块钱就可以买到呢。
老师,学生让您失望了吧。这我知道,您希望我能继承您的衣钵,把您的学问发扬光大,让中国的法学研究在国际上占有一席之地。可是,您知道吗?咱们国家,最大的敌人不是日本,也不是美国,而是寄生在国家的肌体里面的那些蛀虫。虽然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但我和您对依法治国的理解不同,你认为依法治国的核心在“法”,而我认为依法治国的核心却在“治”。对我们的国家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立法,不在于无法可依,而在于一部分人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违法不究。您想啊,如果国家毁在这些人手里,我们即使有最好的法律,又能有什么用呢?
抚养我的范庄村的父老乡亲们,我打小没爹没娘,是你们一家一口饭把我养大的;上学以后,如果没有你们东家一块西家五毛的凑钱让我读书,我就是再聪明、再好学,也上不了大学。志杰早就立下誓言,今生一定要为父老乡亲们做点好事。看来,我是实现不了自己的诺言了,也容我来生再报吧。
弥留之际,范志杰感觉到自己已经坠落到悬崖的底部,落在了一根树枝上,可脆弱的树枝并没有承受起他下坠的巨大冲力,折断以后,他又被重重地抛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着地的那一瞬间,即使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肋骨连续的断裂声还有五脏遭受重创的翻腾感。这时,他感觉到一双稍显瘦弱的手抓住了自己。这双手似乎不是很有力,但却是坚定的,值得信任的,他在用全部力量把自己向上拉;同时也是徒劳的,他还在一点点的往下滑。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但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意念:你能帮我吗?你能帮我照顾小雅吗?你能帮我完成我未完的事业吗?你能帮我实现自己的誓言和夙愿吗?这种意念随着自己的身体的下滑越来越强烈,一个声音在他的大脑里回不断地回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使得他的意识迅速进入暴走状态。轰,一声巨响,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蓝煜星已经用尽全力了,但丝毫不见任何效果,而且,他感觉自己被对方拖得不断向下滑动。他只有把双脚勾成九十度,好使抓地力更大一些;同时,尽可能地让肘部弯一些,好延缓下滑的速度。可是,他沮丧了,甚至绝望了,所有的办法都不起作用。他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平时不多注意锻炼,如果自己再强壮一些,比如,和他抓住的这个人倒个个儿,一个宝贵的生命就不至与在自己的手中断送。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上肢渐渐地酸软,麻木,他甚至还感觉到肘部的皮肉在脱落,此刻,能够支撑他的只剩下一个信念了:救人!
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双手好像被上万伏的高压电痛击了一下,一股强大的电流顺着他的双手,双臂,直贯大脑。这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啊,瞬间把他的大脑塞得满满的,再没有一丝空隙。蓝煜星再也支撑不住,头一垂,昏了过去。
随着蓝煜星双手的放松,范声杰的身体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连摔带滚,往峡谷深处坠去,直至完全消失了踪迹。
蓝煜星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他又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听见了一片欢呼:他醒啦,蓝煜星醒啦!
几个人影在他面前逐步变得清晰起来:最靠前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五十出头的样子,正慈祥而欣慰地看着他;和他并排又稍微靠后一点的,是自己的班主任方老师,一脸的如释重负;老师身后是自己的三位室友,都在关切而兴奋地看着自己;最后面的一位,却是班里的文娱委员、足足让自己承受了两年心理折磨的…谈晶晶,而她的表情最奇怪,有明显的开心,有由衷地关心,但怎么都感觉她看着自己的笑容里有一些戏谑的成份。
蓝煜星很奇怪,自己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方老师开口了:“蓝煜星,感觉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呢,谈晶晶就快速是闪到了面前,坏坏地问:“蓝煜星,告诉我们,小雅是谁啊?”方老师看了一眼谈晶晶,无奈而又宽容地笑了笑;后面的三位同学虽然在老师面前不敢像谈晶晶这么放肆,但那满是疑惑的笑容分明也在问:小雅是谁啊?
小雅是谁啊?小雅不就是我的……一闪而过的念头让蓝煜星吓了一大跳,小雅是范志杰的老婆,并不是自己的老婆啊。范志杰,这个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名字让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现在自己的意识里,已经带有了范志杰全部的记忆,或者,现在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人的混同体,只不过蓝煜星的成份重一些,范志杰的成份轻一些罢了。
想到这里,蓝煜星镇定地看着谈晶晶眼睛,笑道:“小雅是谁啊,小雅是我梦里娶的媳妇呗,喏,和晶晶你长得一模一样。”
“要死啊你!”谈晶晶小拳头一挥,熟练地砸了过来。手疾眼快的蓝煜星随手一接,把谈晶晶的拳头握在了手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谈晶晶的眼睛。谈晶晶愣住了,这是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蓝煜星吗?瞧他的眼神,坚毅,宽容,还有一点点坏,对,就是坏,他正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这使她的心脏很不争气地呯呯跳了起来,脸庞也逐渐地发热。还有,自己的小拳头,正握在他稳健有力的大手里,手心里,居然全是汗。少女的羞涩,让谈晶晶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暧昧和尴尬了,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坏死了啦”,伴随着一声娇柔而仓皇的惊呼,谈晶晶猛地甩开了蓝煜星的手,头一扭,逃了出去。噢!为她送行的,是蓝煜星三位室友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
此时,惊诧莫名的,何止是谈晶晶一个人,房间里的一位老师和三位同学都在疑惑:这还是蓝煜星吗?
一出小小的闹剧之后,最先进入角色的是那位医生。他熟练地帮蓝煜星做着一系列的检查,最后得出结论:蓝煜星只是因惊吓过度而造成的昏迷,他的身体和神智完全正常,只是稍微有一点点恢复中的虚弱而已,稍做休息就可以出院。“不过,从他刚刚抓女孩子手的迅捷程度看,这所谓的虚弱,也许是自己犯的一个经验主义错误吧,现在的学生,昏迷六天,刚刚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打情骂俏?哪像咱们那个时候,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啊!”医生苦笑着离开了病房。
医生走了之后,在与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的交谈中,蓝煜星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出事的那天晚上,三位室友最先发现蓝煜星不见了,他们迅速报告了老师。在部队招待所那些熟悉地形的战士们的帮助下,同时也因为蓝煜星的出事地点离招待所非常近,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昏迷在山石旁的蓝煜星。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部队的急救医生对昏迷中的蓝煜星毫无办法,除了肘部脱落两块皮肉造成少量出血外,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重伤和病症,但也无法让他苏醒过来。班主任老师很快打电话和学校领导取得了联系,然后宣布校领导指示:一、想尽一切办法治疗蓝煜星,绝不能出现人员伤亡事故。二、为防止出现其它意外情况,集体活动暂停,全体同学立刻返校,沿途不作停留。三、班主任方老师带两名学生干部留下,负责蓝煜星的治疗,并随时和学校保持密切联系。于是,部队招待所派出军车,连夜把蓝煜星送到离黄山景区还有一百多公里的黄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班里的同学在失望和担心中被学校的大客车拉回了S师范学院。蓝煜星的三位室友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蓝煜星,班主任老师欣然同意。另外就是班级里这次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文娱委员谈晶晶也留了下来。
除了自己不可解释的异变,蓝煜星也向老师详细地汇报了当时的情况。两件证据证明了蓝煜星的话;一件是蓝煜星昏倒的石头上面残留的血迹和上方新断的树枝,还有就是《黄山晚报》刚刚刊发的一篇有点蹩脚的报道:《丈夫舍命相救,妻子幸运脱险》。通过这篇报道,最让蓝煜星担心的一件事有了结果,林清雅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在黄山市第一人民医院观察并作简单治疗后被家人接回北京。范志杰的遗体也已经找到,被送回北京。“摔落在深山大峡谷的遗体居然24小时之内就被找到了,这应当是黄山市在监察十三室兄弟们的直接干预下才产生的超高行政效率吧。” 蓝煜星无奈而又感激地想。忽又想到出事之后小雅居然就和自己住在同一所医院,自己却因为昏迷而没有看到她一眼,只怕此生都要形同陌路了吧,想到这里,蓝煜星又是怅然,又是凄凉。
班主任老师迅速把蓝煜星康复的消息经过自己的一翻粉饰后上报到学校,密切关注这起事故的校领导们经过紧急磋商,与班主任老师心照不宣地对事件作了定性:蓝煜星同学虽属于单独外出,但离驻地距离较近,没有超出带队老师的要求,不属于违反纪律;蓝煜星见义勇为、舍已救人的行为虽然没有成功,但其情可嘉,其意当勉,学校正根据蓝煜星同学的口述内容,组织材料向中纪委汇报,并决定将蓝煜星同学的事迹向全院通报,号召全院向蓝煜星同学学习;同时,拟推荐蓝煜星为省优秀毕业生。至此,蓝煜星昏迷事件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至于中纪委会不会对S师范学院大加赞赏乃至为这所学校争取资金、项目等一系列的好处甚至为院长加官进爵,那就是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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