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





  女为悦己者容,对这一点,林清雅同样没有察觉到。哀黙大于心死,在失去范志杰的日子里,林清雅还从来没有认真照过镜子,当然也没有在镜子里审视过自己容颜,更没有对自己的形象有过任何不满。没有了范志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可今天不同,她又重新开始在意起来。女人是相对于男人的概念,当一个女人在生命中和思想中完全忽视了男人的存在时,她在心理上也就失去了性别。今天,她并不有刻意地去做什么,可她已经重新成为一个女人了,成为了一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女人了,也就开始做那些所有女人都在做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对这些,蓝煜星也都看在眼里,这让他又惊又喜。喜的是,林清雅终于焕发了活力,自从林清雅到S市以来,对她的状态,他和老杨一样,都看在眼里,也暗自为她担心,但今天,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惊的是,自己担心的事情很可能要发生了,未来不免要生出许多波折来。但是,她今天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她来以以后,他总能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有些特别的,可今天却没有丝毫异常,完全是礼貌而有得体的正常态度。一夜之间,怎么就换了一个人呢?看来昨天晚上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 
  上路了。这一次,因为要保证八点前赶到,为避免路上有什么意外情况耽误时间,他们走的是高速公里。路上没有很多车,在笔直而又宽阔的道路上,老杨的车速一直保持在120码,几乎像是在自动驾驶一般。一路上,心情已经放开的林清雅和上次大为不同,不断地向老杨问这问那,老杨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他们进入了P县的地界,蓝煜星顿时感觉到有所不同。这条路在P县有四个出口,其中一个就在和X市的交界处,以这个出口为标志,车流顿时密集了许多,进进出出的大车小车、货车客车川流不息,远远的可以看到收费站的几个出入口已经排起了长龙,真是繁荣啊。这时,身为P县人的老杨也益发地口惹悬河,不停地向林清雅介绍P县的情况。 
  这时,车子路过一个座学校,眼见离八点钟还早许多,老杨把车速放慢了下来,指着学校问:“林书记,小蓝,你们看到前面的那栋旧的教学楼了吧。”蓝煜星和林清雅定睛一看,学校的主体建筑就是一栋四层的教学楼,这些年,J省对教育都很重视,绝大多数农村中小学都建有教学楼,一路上已经看到很多,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这座学校的教校楼后面,还有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很长但也很窄很矮小。这栋楼很奇怪,和新楼在一起,明显有些格格不入,整体上看来很残旧,但有的地方又依稀可以看到新砖新瓦,跟打补丁似的。两个人不大理解,蓝煜星更是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开车的老杨。 
  这时,老杨开话了:“我们现在经过的这个村叫河西村,学校也叫河西小学。别小看这栋小楼,那可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盖的,估计全国的农村那时候都建不起来这么一栋教学楼吧。盖这栋楼的,就是当时的河西大队书记,谈新权谈书记,这是一座丰碑啊!这么多年了,上面有领导说这楼是危房,学生不能用,还影响学校的形象,要把楼给拆了,但河西村的老百姓就是不答应,虽说没什么用,但他们就跟以前供菩萨似的,只有一点漏,就忙不叠地修。四年前谈书记做县委书记时候听说这件事,严令把房子给拆了,拆楼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都哭了。后来谈书记调走了,这个村的人居然又按原样把楼给建了起来,据说一块砖一块瓦都是用在原来的地方,只有损坏不能用的地方换了些新材料,你们说怪不怪?唉!要是谈新书一直在这个村,干到现在,华夏第一村哪轮到华西啊。”说到这里,老杨长叹了一口气。 
  老杨的一席话石破天惊,让蓝、林二人无比惊讶,华西村他们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村真的有那么玄? 
  虽然开着车,但老杨还是注意到了林清雅和蓝煜星两人惊讶的表情,当然,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他没有注意到,蓝煜星转头看他的时候,坐在后面的林清雅意味深长地看了蓝煜星一眼。蓝煜星看出了她的意思,这明显是在调侃他和谈晶晶的关系,这不由得让他又是宽心,又是惊讶,林清雅今天的改变,的确是太大了。 
  不过,两个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谈新权和河西村的情况,老杨接下来的话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你们两位都不是P县人,不知道谈书记的情况,在P县,谈书记可是大名鼎鼎、老少皆知啊。这个人太厉害了,能吃苦,能干事。文化大革命以前,谈书记还在北京上大学,还是学生会主席呢。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因为他对搞运动不热心,虽然没有被人家抓着什么把柄,但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说他在其位不谋其政,找了一个理由,把他当成待业青年,下放到P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落户在河西村。” 
  原来是这样,蓝煜星和林清雅这才闹明白谈新权和河西村的关系。 
  “那时候下乡的知青很多,谁也没把他当回事。不过,很快当地的老百姓就发现,这个小伙子和一般城里来的孩子不一样,比农村的孩子还能吃苦。当时的农业生产条件差,一个生产队连一辆手扶拖拉机都没有,收麦子的时候都是用马车拖,畜口不够,就上人用平板车拉。麦子刚收割以后,那割过的麦茬一根根地直坚着,跟钉子一样,不经常打赤脚的人,踩上去就是一排血洞啊。农村人不怕,大家都穿不起鞋,习惯了;知青就不行啦,不穿鞋子谁都不敢下田。只有谈书记,他不怕,跟赌气似的,把鞋子一脱就进去了,可他毕竟是大学生啊,哪干过这样的活啊,从田头还没走到田尾呢,那血就流出来了。有些人认为他逞能,等着看他笑话,但多数人还是很善良的,让他出去或者穿鞋,可他死活不干。那一天大家都记得,一车的麦子从田里拉出来,后面留下的就是一排血脚印。到了大路上,沾上了灰尘,血就止住了,再来一趟,又是一排血脚印。男人拉车,装车的全是妇女,女同志心软,看不下去,劝他他也不听,就故意给他少装些,负重少一点,遭得罪也少一点。可他的脾气太犟了,别人装不满,他自己装。就这么干了一个麦季,再看人家那脚板,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硬得跟铁板似的,就是真的踩钉子上估计也扎不破了。” 
  林清雅吃惊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蓝煜星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换成我,能做到吗?他能,我也能!蓝煜星对自己很有信心。 
  “不过,谈书记可不是匹夫之勇,人家能干,但也有脑子,为人又热心,谁家遇到点什么事,都喜欢去找他,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事到他那里都比较好办,一来二去,不但知青拥护他,老百姓也服他,这威望就树起来了。到第二年,生产队长身体不好不干了,村里人一致选他当队长。他这一干不要紧,村里人可就倒了霉喽。”说到这里,老杨哈哈地笑了起来。 
  “倒霉?什么霉啊?”林清雅不解地问。 
  “林书记你不知道,这河西村紧靠着一条大河,村里的孩子打小都是在水里泡大的,个个水性都挺好。谈书记当生产队长的第一年冬天,就出了个馊主意,他要带大家练冬泳。那年的冬天真冷啊,河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把村里的壮劳力全部集中起来,把冰砸开。当时我也在……” 
  说到这儿,老杨的话被林清雅打断了:“杨师傅,您也是河西村人?” 
  “可不是嘛,要不我咋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明年就六十了,比谈书记还大一点,不过,咱哪有人家那本事,这粮食全吃狗肚里去了。”说到这里,老杨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 
  “那他让村民练冬泳干嘛呀?”林清雅还是不解。 
  “您听我说啊。当时把河面砸开以后,他让人在河边支了一口锅,放上红糖生姜,然后让一帮老头在岸上烧姜汤,让青壮年全跳到河里游泳。大家都傻了,这么冷的天,河边风又大,穿着棉袄在岸都冻得瑟瑟直抖,他居然让人往河里跳,这不害人嘛!大家没一人敢跳的。” 
  “那怎么办啊?”听说冬泳游不成,林清雅竟然有些着急。蓝煜星想的却是,看来这得自己第一个往下跳才成。 
  老杨说的和蓝煜星想的果然一样:“谈书记看大家不跳,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给脱光了,扑通一声跳了进去,在河里游了一个来回。我们在岸上看着,全身直打寒颤,他还在河里招手,下来啊,下来啊,水里暖和着呐!后来我们就全跳下去了,您还别说,这水里的确不像想象得那么冷,两圈游下来,跟晚秋时候下水游泳其实也差不多。在水里泳了半个小时,他就让大家全上岸了,穿上衣服,再喝一碗姜汤,呵呵,全身发热,跟来电似的。舒坦!”笑到这,老杨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那他就是为了让大家游泳?”林清雅总感觉谈新权这么干没那么简单。 
  “呵呵,您别急,听我继续说。就这么着,咱们游了一个月,刚开始是半个小时,后来时间越来越长,最后是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眼见差不多了,谈书记这才给大家开会,他说要建吨粮田。吨粮田知道吧,就是一亩地一年产两千斤粮食。那会没有化肥,种地就靠点农家杂肥,牛粪猪粪什么的,太少啦,跟本不够用,再加上大锅饭人们干活的积极性也不高,一亩一季也就打个三两百斤的粮食,他竟然说一年一吨,谁信呐。可谈书记说了,咱们村子边的这条河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清过淤了,他夏天就注意到,河底下是厚厚的一层淤泥,可肥啦,他要把这淤泥挖出来肥田。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有了肥,还怕没产量?可天暧的时候地里的庄稼长得正茂盛,不能搞农田改造,冬天有闲田也有闲人,所以才让村民练冬泳。这大家才弄明白,为什么新的生产队长上任头一年就把村里的田地全部由秋种改成了春耕。” 
  “那结果呢?”林清雅很关心这事。 
  “后来就热闹了。全村大干水利,参加过冬游的全部下河捞泥,其他人在岸上搞农田改造。这有知识的人可就是不一样啊,每一道沟,每一条渠,谈书记一笔一笔地画出图纸来,让村民照着做;人家又到公社和县里争取,要了一个电灌站的指标,到春种的时候,咱们这个生产队所有的土地都被改造一遍,并且铺上了一层半尺厚的淤泥。咱们这么闹腾的时候,其它生产队都在看西洋景,笑话咱们发神经,大冷的天不在家里烤火出来瞎折腾。到了秋季,水稻打下来,亩产1200斤,那粮食,堆得跟山似的,按以往的两倍多分完了口粮,剩下的仓库还盛不下,只好放老百姓家里,把别的生产队的群众看得眼都直啦。”说到这里,老杨好象觉得这事全部都是他的功劳似的,兴奋得脸都红了。 
  听到这里,林清雅和蓝煜星两个人都很兴奋,特别是林清雅,不停地催老杨快点把谈新权的事说下去。 
  老杨自然是知无不言,一边开车,一边给两人说故事:“ 生产队大丰收以后,谈书记的名字很快便响亮了起来。那时候虽然在闹文革,但在农村闹得并不凶,老百姓嘛,该种地种地,该过日子过日子,不拿那玩艺当回事。上面对粮食生产也抓得很紧,数字被公社报到县里以后,县里的领导根本不信,以为又是在放卫星呢。后来,县委书记亲自来咱们村视察,这才相信。那一年,谈书记可风光啦,又是劳动模范,又是生产能手,大红花戴了一次又一次。” 
  “这个学校就是那个时候盖的吗?”林清雅还没忘记这一茬。 
  “呵呵,早着呐,几年以后的事情了。第二年,谈书记被公社里提拔成大队书记,这一下,他就更能甩开膀子大干了,不过,要不是干得太好,后来也不至于倒霉。”说到这里,老杨叹了一口气。 
  “倒霉?怎么会呢?”林清雅不解地问。 
  “谈书记当上了大队书记以后,就开始在全大队推广吨粮田,有了咱们生产队这个典型,吨粮田扩展得很快。河里的泥取出来以后,谈书记又开始搞围网养殖,除了中间的航道,两边的河面全被利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用丝网圈成的鱼塘,有好几里长呢。那时候粮食不能随便卖,但鱼可以,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力全部出动,分成几个组,到县城和周边的几个县卖鱼去,肩挑车拉,四面开花啊,每个组回来,交到会计手里的都是一扎扎的大团结。这一年下来,咱们河西很快成了全县有名的富村。” 
  “那别的地方怎么不学着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