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知道了。” 



  将信封收入怀中后,青年一个拱手:“那么,就请成兄静候佳音了……告辞。” 



  “请。” 



  清楚他行事一向如此,成双虽觉不舍,却还是依着礼数拱手相送。 



  望着那好不容易盼来的身影再次行远、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半晌后,唇间已是一声低叹流泄。 



  为青年,也为自个儿的这趟任务。 



  他确实认为李列是足以担此重任的合适人选。可真正让他有此委托的理由,却是因为“事成”之后青年可能面临的……来自擎云山庄的压迫。 



  擎云山庄对青龙的仇恨深植,虽曾数度包围伏杀,却总给他找到空子顺利逃脱……若今日真让与山庄有嫌隙的李列成功诛杀青龙,对才刚接手两年的白飒予而言绝对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届时,被擎云山庄更进一步压迫、敌视的李列若不想让“白桦”受到牵连,便只得投身天方了。 



  天帝想网罗李列已久。如今,自然是最好的时机了。 



  对此,成双虽颇有愧意,可一来主命难违、二来能同李列共事也是他一直期盼着的,遂依计同李列相约于此、说服他接下了委托。 



  只是事虽已成,对青年的那份好感却让心底的愧疚又更加深了几分……又朝青年离去的方向深深凝望了好一阵后,成双才收拾了心绪、带着几分无奈地转身离去。 



  * * * * 



  天边月色,皎洁清冷一如初时。 



  四散的细雨,亦同。 



  便在如此夜色下,青年本已离去的身影再次回到了树下,神情却已是不同于前的沉冷。 



  原自紧抿的唇浅勾,带出了个十分好看、却冷得骇人的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喃喃一句脱口,道出的,却是先前成双所述、天方不与擎云山庄合作的理由……唇畔笑意依旧;仰望着明月的幽眸,瞬间罩染上霜寒。 



  “看来,不论是朱雀还是天帝,都是一般地天真呐……” 



  低语间,他轻抬右掌、握上了为外衣所覆盖住的、缠绕了什么的左臂:“我所憎恨、所欲毁去的,又岂只是‘青龙’一人而已?” 



  不只是亲手夺去娘亲性命的青龙,还有塑造了青龙的天方、以及委托天方这个任务的“罪魁祸首”…… 



  他苦苦等待、忍耐了十三年的一切,终将了结── 



  第一章 



  烟花三月,春雨连绵。那四散纷飞的雨丝,为这座邻近岳阳的小镇“白莲”添上了几分凄迷的味道。 



  任凭细雨沾衣,一名青年缓步行至镇南的大宅前。仅能以平凡形容的脸孔不带有一丝情绪,长睫下的一双幽眸却似为那份凄迷所染,罩染上一层教人为之心揪的哀愁。 



  便带着如此深愁,青年停步驻足,像在等待着什么般长身静立于大宅前。微湿的前发适度地掩盖了那流露过多情绪的眸子,却怎么也藏不住青年周身那漠然之下隐隐透着的几分凄冷。 



  断魂时节,断魂人。 



  似乎是察觉了青年的不寻常吧?大宅门前的仆役出奇地并未上前赶人,只是略一打量后便将心思拉回了自身的工作上。 



  而青年,也依旧带着那样深切的哀凄,静静驻足原地。 



  为了已逝去的一切,也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青年姓李名列,人称“归云鞭”,是江湖上有名的年轻高手,出道五年来连败好手无数。若非性子漠冷难亲,行事又有些见钱眼开的味道,早就同他的挚友柳方宇一般成为武林正道新一辈的中流砥柱了。 



  可这一切,却不过是青年所刻意塑造出来的假象──一如那个以病弱之身、绝世之容闻名江湖的擎云山庄二庄主。 



  重重假象掩盖了青年真正的光华,成功地让认为他并不足惧的敌人疏于防备、一步步落入了他所设下的圈套。 



  先是傲天堡,再来是漠清阁……随着敌人一个个倒下,他也逐渐成长茁壮,由五年前那个初入江湖的生涩少年成长为掌握了擎云山庄近半实权与江湖上最大情报组织的“二爷”。 



  才智武学俱为一绝,思虑缜密、处事理智却又不忘情义,而以其过人魅力深深吸引着他人……这,才是真正的白冽予。 



  ──然而,造就了这诸般种种的根本,却在于十三年前那个恶梦般的夜晚。 



  就如同他眼下置身于此的真正理由。 



  这十三年来,他费心隐藏、不断成长,便是为了一雪深仇。而今,猎物已落入圈套,一切也全依着他的计画顺利进行……差的,便只剩“收网”这个动作而已。 



  期盼多年的事物如今已近在咫尺。但…… 



  不由自主地,青年一个抬掌、轻轻握上了左臂。 



  半湿春衫下,缠绕于左臂的,是象征着父丧的麻纱。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南安寺一战后半年,本就有意传位的父亲正式将大位交给了他兄弟四人。 



  只是炽和堑年纪尚轻,在未能独当一面的情况下,山庄事务自得由他和飒哥一起担当了。 



  经由他二人的努力,山庄内部虽有了不小的变动,却都得以顺利稳定。山庄整体也一如既往,缓慢而确实地逐步成长着。 



  至于父亲,则在卸下了重担之后好似看开什么般,心中郁结渐解、长年紧蹙着的眉头也随之松了……睽违多年后,他终于得以再一次在父亲面上见着那无一丝阴霾的欢容。 



  然而,便也从这时开始,父亲的身子……一日日地失去了生机。 



  由于无甚病痛,周遭的人开始并未察觉什么,作为医者的他也因忙于公务而疏于注意。待到察觉之时,一切已是再难挽回。 



  “病”因很简单:娘亲过世后,父亲长年忧心伤神却疏于休养,甚至为了逃避痛苦一头栽入了公务之中……而今重担虽卸,却已是心力消耗过盛、油尽灯枯。 



  察觉这点之时,饶是他医术通神,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炖些药膳给父亲补补元气、替父亲多留一些时日而已。 



  父亲临终前的那段日子,是打娘亲过世之后一家人所度过的、最为欢乐的时光。 



  不光是他兄弟四人而已……就连当初因误会而让父亲收为义女的桑净也尽心在旁陪伴、照料。可也正因为如此,心底的愧疚,越渐强烈。 



  若不是他疏于注意,父亲的身子,绝不至于耗到如此地步……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心思吧?就在娘亲十二年忌辰那天,父亲带了壶温酒来到了多年来总刻意回避的清泠居。 



  那是个十分晴朗的春日,阳光明媚、清风舒和……却一旦忆及,便禁不住悲从中来。 



  ‘这不是你的错。’ 



  和暖春阳下,父亲微笑着同他这么道。 



  ‘没能好好照顾身子是爹自个儿的问题……这些日子来你不也费尽心思给爹补补元气了吗?一个大限将至的人还能有如此好的气色,不正是多亏了你的照料?’ 



  ‘……可孩儿,终究发现得太晚。’ 



  望着阳光下父亲俊美一如往昔、却已更添苍老的面容,心头的愧疚与痛楚,便怎么也无法平复。 



  更何况……父亲会消耗心力若此,根本的原因仍在于娘亲的死,在于那个因他的错信而铸下的错误。若不是他,一切又怎会── 



  ‘冽儿。’ 



  中断了思绪的,是父亲近乎沉重的一唤。 



  白冽予微微一怔。却方抬眸,便给父亲温暖的掌抚上了面颊。 



  ‘爹……’ 



  ‘对爹而言,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两件事,便是同你娘共结连理、以及有了你们这几个孩子。’ 



  刻意用上了有些严肃的语调,可神情,却是温柔而慈祥的。 



  ‘你娘刚走的那段日子,爹痛苦得几乎无法承受……为了不让自己将一切归咎到你身上,也为了克服这种种,爹暂时疏远了你,却也因而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当你勇敢的独自站起、再次来到爹面前之时,爹才察觉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么大的错──只是察觉归察觉,失去你娘的痛苦却还是让爹选择了逃避。一直到南安寺一战,见着你险些命丧黄泉后,爹才终于克服了心障真正省悟过来。’ 



  顿了顿,他起身上前,将已完全怔了的次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冽儿,好好记着爹的这番话。’ 



  ‘纵然痛苦、纵然思念,逝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比起痛苦、自责,这世上,不是还有更多值得我们花费时间去珍惜、去守护的事物吗?’ 



  ‘爹很清楚,要你就这么放弃报仇是不可能的事。可爹希望你不要因悲伤、仇恨而蒙蔽了双眼,没能认清什么是真正重要的,直至失去才后悔莫及。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值得好好把握的事物。若一直为昔日的仇恨所束缚,不只爹无法放心,你娘地下有知定也会十分难过的。’ 



  ‘爹……’ 



  静默半晌后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唤,却已带上了几分哽咽……他虽埋首父亲怀中竭力强忍,却仍忍不住那压抑了多年的泪水。 



  看着怀中次子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着的身躯,白毅杰疼惜地轻拍着他的背,而在一声轻叹后,原有些严肃的音调转柔:‘只要能见着你幸福,爹便十分满足了。’ 



  就因着这么一句,那天,他在父亲怀中哭了近半个时辰。 



  也就在那天过后不久,父亲于睡梦中安详地辞世了,享年四十有九。 



  之后,山庄广发讣闻,举行了隆重而庄严的吊唁仪式……作为白毅杰次子、擎云山庄二庄主的他,也在仪式当天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之中。 



  而今,一年过去。仍谨记着父亲话语的他来到了这里,白莲镇卓府。 



  为了报仇,也为了解脱──从十三年前的阴影之中。 



  松开了轻握着左臂的掌,白冽予微微仰首,望向了那为阴霾所笼罩着的、细雨连绵的天空。 



  漫天雨丝湿了脸庞,也湿了那双过于凄迷的眸子。 



  若在平时,便只是眼神,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就这么在大街上这样明显地流露情绪的……可在已决定解脱的此刻,他却有了种一切再无所谓的感觉…… 



  直到那个他所一直等待着的、过于熟悉的足音入耳。 



  略一侧首循声望去。随之入眼的,是油纸伞下睽违三年未见的、友人俊朗无改的面容。 



  碧风楼主,东方煜。 



  望着那张让他思念了三年之久的面容,与心底愁绪迥异的喜悦瞬间漫开,却在瞧着友人面上由惊喜到困惑、甚至是掠过了几分阴霾的神情变化后,唇角淡笑浅勾。 



  “柳兄似乎十分惊讶。” 



  脱口的音调静稳,早先涌升的喜悦却已悄然为凄苦所染:“这么不愿见着我吗?” 



  “怎么会?我──” 



  急急辩解的一句方始,便因察觉了友人的异样而化作了深深叹息。 



  东方煜提步上前,以伞护住了青年半湿的身子。 



  “出了什么事?” 



  询问的语调,温柔一如往昔。他深深凝视着眼前久别的青年,神情间满载忧心。 



  熟悉的关切让瞧着的白冽予一瞬间有些泫然,却仍是强忍了下……容颜微垂,轻声道:“暂时先别问,好吗?” 



  “列……”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所以,先别……” 



  “……我明白了。” 



  顿了顿,而在略一犹豫后,抬手轻揽上青年肩头。 



  “先进屋吧?你身子都湿了,至少得换件衣服才是──这是家父的居所。” 



  “嗯……” 



  感受着那一如期盼地缓和了心中愁绪的、圈揽住肩头的熟悉温暖,白冽予颔首轻应过,在东方煜的引领下进入了宅内。 



  * * * * 



  从没想过……睽违了三年之久的再会,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听着内室传来的阵阵水声,强迫自己别对友人入浴的情状作些无谓的遐想,东方煜一声低叹。 



  打淮阴一别至今,也有三年半了。 



  这三年间,他想了很多,也厘清了很多……为了不伤害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