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现在他已经懂了,懂了该如何分辨谁可以信,谁不能信。泪已渐干,澄明的
眸子便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彷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泄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
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
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
老夫怕你会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
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
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
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
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
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
却是一声不坑,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深,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
足花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
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
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
榻上休息,就是在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
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
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
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
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
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澄明,彷佛能够看穿一切﹔
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深,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彷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
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
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
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够判断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
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
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
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
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
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
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
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
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
,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
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
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深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
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下,对「药」
的造诣亦是不凡。自古少有兼而并精者,多精于一,而略通于另者。而今既有此
人兼精二者,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
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
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彷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深愁紧锁
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
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
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彷若一池寒潭,波澜
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深深
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
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方才正有意相寻,如今老者既然主动来看他,此时若不拜师,又更待何时?
「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
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
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
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
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
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
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
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
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
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处,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
与冽予言及医药之理,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
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言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个
九岁孩子会说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玻穑抗馍凉涑粒从肿?br /> 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
己之喜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天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
无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
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
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深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
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
。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
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
。「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
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
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
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
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
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
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知庄主吧!」
「区区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
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
,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
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却已
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
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
威望与成就──
然而,这一切还也是个预感罢了。'墨'
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未褪去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一股盎然生意。
望着眼前父亲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一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
。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缓缓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小手推开了房门,跨过门坎,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
「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
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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