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白冽予也不晓得自己先前为何会就那么脱口而出、却越想便越觉无措……见一旁的东方煜仍在呆愣之中没有反应,心思几度翻腾后,索性直接转过了身,背向友人不再多看。
眼不见,心不烦――便是逃避也好,如今的他,实在不想面对东方煜。
而东方煜,却直到此刻才由呆愣中领悟了青年话下隐含的默许。
先前的消沉瞬间为喜悦所取代。一个张唇正待说些什么,却在瞧着仍自背对着他的青年、那柔顺长发下隐露出的一截薄红侧颈时,本欲脱口的话语转为温柔笑意。
虽只是背影……可他,好像还是头一遭见着李列如此害羞别扭的模样吧?
某种狂喜因而于心底升起,却又隐隐夹杂着某种……难以分明的蠢动。
凝视着那瞧来份外惹人怜爱的身影,略一犹豫后,他已然微微倾身,顺着青年躺卧着的姿势搂了搂对方。
而青年默默地承接了下。
感受着周身残留的余温,白冽予眼帘微垂,心底却已是诸般心绪交杂而生。
“有件事……”
一问脱口,难得有些吞吐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仍沉浸于喜悦中的东方煜并未察觉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理所当然地顺势反问道。
可接下来的答案,却让他立刻从狂喜之中拉回了神。
“两年前在傲天堡,我为晁明山所袭,重伤坠崖一事。”
青年的语调淡淡,可听着的东方煜却在忆及的瞬间,心神为之一颤。
“……我自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不记得……瞧着那延续至断崖的点点血迹时,心底涌生的懊丧与痛楚?
曾给搁了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那曾深盘于心头的难受,亦同。
事在当年,便已令他如此难过。若换在今日,只怕他连静下心来思索的余裕都无,想也不想便冲去找凶手拼命了吧!
于心底推想着现下的自己可能的反应,东方煜暗暗苦笑着,却有些摸不准友人这么问的理由何在。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青年低幽悦耳的音色便已先一步入了耳:
“早在那晚之前,我便知晓了晁明山有意杀我。”
“什――”
“那晚之所以拒绝了你的护送……也是为了让晁明山有下手的机会。”
毫无起伏的一句罢,白冽予背对之着友人的姿势依旧,眸间却已染上了些许歉疚与自嘲。
他曾以为彼此既然都有所欺瞒,只要不伤害到对方,便是利用了东方煜,也无须更不至于感到愧疚。
可事实并非如此。尤其……在这重逢之后、瞧着友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忧心伤神之时。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却直到察觉了,才发现心底升起的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愧疚。
还有些许的不舍……与心痛。
――就如同这几日来每次见着东方煜时,那于心头蔓延开来的浅浅痛楚。
因为友人眉间隐隐添上的……那丝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郁。
而他不想、亦不愿再看到一个人因为他而有了这样的表情。
仍须隐瞒的事太多,所以至今在这一点上,白冽予希望能坦白以告。
不管……听到了这点的东方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思绪般,青年如此疑问方现,身后便已是一声低叹传来,带着几分感叹地。
温热掌心,亦随之轻握上了肩头。
“凡事冷静自持虽是一大优点,却也不时拿来这么用的。”
开口的音调温和,却又隐带了几丝无奈。
“我最近才发现……你越是提及了让自个儿在意、越难受的事儿,态度便越是冷静……甚至冷静到即使得再次面对曾有的伤疤,也都毫不手软地揭开来的地步。”
说到这儿,东方煜语调不舍中已然隐有了些激动:
“为什么总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难受的事,表现些情绪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对着我,也无法让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吗?”
“……不错。”
心下虽因他字字恳切而波澜略起,却终究只是过于淡冷的二字脱口。
便是东方煜早有准备,也没想到友人会答得这样斩钉截铁……唇角苦笑扬起,他轻轻松了本握着青年肩头的手,转而替对方拉上了被子。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就算无法让你倾吐内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
语气恳切温和一如先前,却又更进一步地、在青年心底激起了汹涌浪涛。
可白冽予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阖上了眼眸,任由自己在友人的注视下松了心神、沉沉入眠――
第七章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就算无法让你倾吐内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
始终于脑中盘旋不坠的,是数天前友人于床畔的一席话。
取下了久未离身的面具,白冽予一袭便衫、有些慵懒地靠坐榻上,端丽容颜微侧,神情间却隐带着一丝迷茫。
到达岳阳,也已是两天前的事了。
那天……当他自沉沉睡眠中醒转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榻边东方煜靠坐着打盹的身影。
而那时的他,最先想到的不时确认易容的完好与否,而是因对方仍守在旁边的事实而松了口气。
说来也好笑――斩钉截铁说“不错”的是他、选择沉默以对的也是他……可却又在做出了这些完全是给东方煜碰钉子的事后,还盼望着对方不会就此灰心放弃,继续在自个儿身旁守候看顾。
也许……是因为他早算准了东方煜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才会对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做出那等事吧?
回想起自个儿当日闹别扭使性子的举动,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
虽已决定了不再对东方煜有所掩饰,可那样轻易便给对方看得通透,却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该说东方煜不愧是碧风楼主呢?还是他受二人平时相处的情况影响、失了应有的判断力……?虽是早该算进的事,可东方煜看透他内心的程度,却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期。
“我最近才发现……你越是提及了让自个儿在意、越难受的事儿,态度便越是冷静……甚至冷静到即使得再次面对曾有的伤疤,也都毫不手软地揭开来的地步。”
“为什么总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难受的事,表现些情绪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对着我,也无法让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吗?”
仿佛于耳畔响起的话语,让青年唇畔苦笑再添上了一丝无奈。
那一瞬间――当东方煜近乎恳求的字字句句入耳之时――他的心底,真的萌生了渴望依赖对方的想法。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了。
这十年来,始终占据于他心头的,便是那刻骨铭心的仇,依旧伴之而生的罪恶感――对那些仍旧爱着他、照顾着他的亲人们。
因为憎恨,因为愧疚,这十年间他从不容许自己有分毫懈怠与逸乐。他总是冷静地自我鞭策着不断前进,便如东方煜所言地,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才能转移自己的心思,才能暂时减轻心头那过深的愧疚与自责……就算是苛待也好,这,也是支撑他过了这十年的方式。
十年来,便是疲惫的时候、难受的时候,他也从没依赖过什么人……对于至亲,心底存着的愧疚总是轻易地便消去了一瞬间升起的软弱;而对着终算是“外人”的师父……他,也不可能真正撤下所有防备地倚靠、依赖着对方。
可对着东方煜时,那份渴望……却轻易地越过了犹豫与迷惘的障壁,让他险些便要撤下心头维持了多年的防备。
还好,他一贯的冷静和理智终究阻止了一切。
还……好……?
察觉了自己的想法,白冽予自嘲地轻笑出了声。
几分凄色罩染上幽眸。
既已决定了面对一切,便不该再维持着这种近乎龟缩的可笑防备,不是么?
练华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若总一味逃避着、防备着,一旦被人揭开了伤疤,现在的他,又和十年前那个无力可回天的孩童有什么两样?
只是明白归明白,要想下定决心,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想起这些天同友人的相处,白冽予唇间已是一声轻叹逸出。
即使不久前才碰了个钉子,东方煜对他的态度也依然没变――初到岳阳,便半强迫地要他好生休养,并另外为桑净请了位大夫加以照看。
桑净的病况既已稳定,无须再时刻照看的他遂接受了友人的好意,于府邸中静下心老老实实地歇息了两天。
这府邸便是东方煜先前提过的宅子,地处洞庭湖畔,景致优美、环境清幽。院子虽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简雅舒适,颇适于怡情养性。
这两天来,白冽予除了运功调息和例行的练武外,便是窝在东方煜的书房中看看书、欣赏些字画什么的,半步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倒是凌冱羽耐不住闲,同东方煜问了本地名胜后,便带着锅巴出外逛去了。
至于身为主人的东方煜么……或许是碧风楼方面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吧?每日总会出去个两趟,直到用餐时间才带了桌酒菜回来同他一道用膳――白冽予本想过亲自下厨以表谢意,可见友人如此尽着“地主之谊”,自也只好作罢。这样悠闲的“调养”下来……不知不觉间,竟也耗去了两日之多。
离开那位于深山间的平静村落,也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而今,时入三月,料峭春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足令百花盛绽的舒适暖意。
望着那自窗隙飘入的片片飞花,白冽予眸光转柔、覆上面具正想到外头走走,少女的足音却于此时由远而近,直至房前――
但听敲门声响,桑净清脆的音声随之传来:
“李大哥,是我,桑净。”
“……有事么?”
一个上前启了房门,询问的音调淡淡,神情淡漠而见不着一丝情感。
可早已习惯他如此表情的少女并未因此退却。
迥异于前几日病奄奄的样子,清秀容颜之上红霞微泛,水灵眸中满是殷切期盼:“李大哥,我想去街上买些东西,不知你能否……?”
一问虽未完结,可目的却是显而易见的。
瞧她如此期盼,深知她病中之苦的白冽予自然不忍拒绝。加上他本就打算外出联系冷月堂密探,遂于稍作衡量后,一个颔首:
“好。”
* * *
“柳爷,这是您外带的酒菜。”
“谢了,小儿哥。”
由小二手中接下了打包完成的菜肴,东方煜礼貌地一声谢后,便自转身离开了醉仙楼。
时近正午,当空春阳下,早市虽已接近尾声,大街之上却是熙来攘往如旧。不少摊贩都加紧着叫卖,希望能在收市前再多挣几分钱。
作为洞庭湖畔最大城市,东庄西楼的势力交接点之一,岳阳城的繁华自然可想而知……而这,正是东方煜刻意以“柳方宇”的名义在此置产的原因。
对总大江南北四处行走的柳方宇而言,那洞庭湖畔的宅子便是他的“家”。也因此,每每来到岳阳,他总会尽可能地多停留个几天。
可比起名满江湖的正道之星“柳方宇”,或是四大势力之一、西楼碧风向来形迹隐密的“楼主”……眼下他如今左一袋水果、右一篮食盒的模样,倒更像是个上街买菜的主妇――他虽相貌俊美、气宇不凡,可神态间的温厚爽朗却让他显得极为可亲,即使这样大包小包地在市集上采买着,也不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瞧着前方摊子仍有好些新鲜水果,东方煜也不管手上早已拎着大包小包,上前又是一番挑拣……又买了半斤水果后,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沿街前行的脚步未停,俊朗面容之上神色愉悦,却又在忆及今早同大夫的谈话之时、眸中转添上几丝困惑。
当初之所以请特地城里大夫为桑净看看,不关是想让友人放心歇息,也是希望能藉此稳下少女的病况――在他想来,就算李列天份再好,毕竟也只学了几个月的医,想治好桑净十分勉强……可今日给大夫送上谢礼时,对方所说的话,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您的谢礼,老夫不能收。”
“那位姑娘之所以一染风寒便高烧不止,是因为她的身子本就有些病根潜伏。若非先前的那位大夫判断精准、用药到位,病况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控制住。老夫不过是依着那位大夫的方针继续用药而已,不值得您如此重礼。”
“您的意思是……”
“老夫虽不知您因何换了大夫,可原来的大夫医术极为高超,若能继续由他诊治,必能完全除去那位姑娘的病根。”
那王大夫的湘北一带的名医。能由他口中得到:医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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