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燕歌行






  “燕山书坊”开业前几年,生意的确很红火,因禇众养自己曾下苦功读过书,所以书坊里印制的书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补字画的绝活,真是财源滚滚,不过三年,他就成了一个富户。

  但就在这时,禇众养却惹出了大祸。

  用曾帮过他的那几位朋友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潜存的“婊子养的劣根性”发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宫画册来,不仅大量印制,还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宫画册,他还亲自动笔以他幼年时在妓院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部“嫖经”,印制出售。

  于是引起了民愤。于是惹火了官府。

  于是禇众养从一个富户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不仅“燕山书坊”被封了,连家底也抄了个干干净净。

  朋友们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曾帮过他的那些人一谈起他,都只有一句话——“禇众养啊,婊于养的就是婊子养的,没法子。”

  过了四十岁,禇众养便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了,当然啦,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是“怀才不遇”。

  到了五十岁,他已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泼皮、老无赖,靠着那一手绝活挣点钱,也捎带着骗骗人,混口饭吃。

  八月十五这天,禇众养正闻着从别人家里飘溢出的饭菜香,月饼香,按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着一碗凉白开水,看着空荡荡的面口袋大发“怀才不遇”之叹时,生意找上门来了。

  三位年轻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说是上面原画有一张地图,不小心给洗掉了,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复原。

  ——这简直大容易了!

  禇众养摆出一付大师的派头,左看右看,才很为难地道:“这个嘛,可以试一试,不过……”

  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马上就该见到已久违了好几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轻公子随手摸出一锭雪白的元宝递了过来,道:“二十两,禇先生看够不够?”

  禇众养暗笑,笑得连屁股都颤动起来,口中却为难道:“要想修复这张图,需要用老夫祖传的秘方配制药水浸泡,那些药材都很稀有,这个……”

  年轻人道:“需要多少,请禇先生直管开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汤了。

  禇众养沉吟着,道:“这样吧,先付一百两,多退少补。”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两只元宝。

  禇众养简直要从屁眼里笑出声来了。

  年轻人道:“禇先生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格众养皱了半天眉头,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这几位年轻人是急于将这幅图复原,看来这图对他们根重要。

  其实,连配药加涂料浸泡,七八天绝对可以完工,但禇众养一来想让年轻人着着急,好下第二刀,二来还想空出几天时间来好好研究一下这幅图为什么如此重要,谁知年轻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两纹银。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两,够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轻人,禇众养不觉手舞足蹈,唱起了当年在“迎春阁”学的小调子来。

  先出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晚上,老子也能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吃着月饼,消消停停地赏一赏月了。

  禇众养虽然无赖,虽然泼皮,但当年到底读过一些书,有钱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当然没能拿到图。

  不仅没拿到图,又被禇众养刮走了一百两。

  他自然要问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禇众养告诉他,因为上次收的一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所以尚有一两味药没能配齐,现在有了银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虽说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却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云。

  要照着司马乔的脾气,这事很容易解决。夜里摸进禇家,将禇众养一刀杀了,拿回图完事。第五名也很赞同。

  他们估计,宝图肯定已经复原,禇众养一定是看出来这张图不同寻常,所以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却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禇众养只是想借机多敲一笔钱而已,图迟早会交出来的。

  他宁愿等,不愿杀人。

  于是司马乔,第五名也只有等。

  为了防备禇众养携图潜逃,第五名派出了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在禇家附近日夜监视。

  初五那天,殷朝歌还是没能拿到图。

  禇众养很抱歉地说,由于多年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了,所以配出来的药水效力稍嫌不足,可能又要推迟一到两天。

  殷朝歌已经准备伸手去掏银子了,禇众养这次却没有开这个口。

  殷朝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只觉得禇众养对他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禇众养似乎不敢正眼看他。

  禇众养送殷朝歌和司马乔出门时,拍着胸脯保证,最迟初十,他一定可以交货。

  禇众养的心里也很矛盾。

  事实上,图是在初三的晚上复原的。

  他对着复原出来的地图看了整整一夜,也没从图中看出点名堂来。初四那天他想了一整天,也没能想通这样一幅地图那三个年轻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修复。

  初四那天夜里,他已上了床了,脑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灵光。

  果然,他想的没错。

  他终于知道了这张地图中的秘密。

  第一个念头就是第二天再敲那个年轻人一大笔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年轻人,他自己也可以很过上一段舒服日子。

  但紧接着,他的泼皮无赖劲儿占了上风。

  他想起了“燕山书坊”生意兴隆时,他所过的风光富足的生活。

  他的家产全都被官府没收了,可如果他将这个秘密告发给官府,保不准下半辈子他又能过上那种生活。

  不,不能向官府报告,最好是直接去找锦衣卫或东厂告密,只有这样,他应得的好处才不会被人层层盘剥。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这件事也的确值得一试!

  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如果他原先那些朋友不愿再帮他的忙,他还是打算将图还给人家,发上一笔小财算了。

  所以他才会拍着胸脯说无论如何,初十那天一定能完工。

  如果真有一个朋友这次能帮他一把,用不了到初十,他只怕又是一个大富户,保不准还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尝一尝做官的滋味。

  ***   ***   ***

  九月初八。香山。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朱萸少一人。

  自王维写下这首诗后,是凡登高怀远之人,很少有不想起它的。

  殷朝歌现在就正在心里默诵着这首诗。

  山风拂荡,长空一碧如洗。登上山巅,便觉得瓦蓝瓦蓝的晴空更高、更辽远了。

  殷朝歌不禁心神俱爽,愁绪全抛。他实在很感激第五名。

  如果不是第五名一力拉着他出来登高、吹吹风、散散心,只怕他现在仍愁坐在徽帮北京分舵中,一愁莫展呢。

  他不是不知道“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他不能不愁。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解决已发生的诸多问题的办法来。

  在第五名看来,殷朝歌正“愁”着的问题都不能算是问题,云水禅师不幸惨死于慕容冲天之手,就想方设法找到慕容冲天,为禅师报仇不就行了?

  云水禅师毕生的心愿就是重修上方禅林,那就设法筹集一笔资金,替他完成心愿嘛!

  上方寺那半张宝图找不到,慢慢再找不就行了!

  禇众养这老无赖捏着半张宝图不愿撒手,杀了他不就完了!

  他实在想不通,殷朝歌为什么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人如此客气,这事要搁在他第五名身上,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不要说半张图。禇众养只怕连自己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得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现在这种时候,他本不愿破坏殷朝歌的情绪,但一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道:“殷老弟,姓禇的你还是交给我来对付吧”

  殷朝歌淡淡道:“第五帮主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五名道:“对这种泼皮无赖,你跟他客气,他就只会当成福气!”

  殷朝歌皱眉道:“那就杀了他?”

  司马乔道:“不错!一刀杀了了事,也用不着天天烦劳徽帮弟兄们盯着他了。”

  李眉也道:“杀了这种人,和杀一条赖皮狗也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是没什么大不了,但地图怎么办?”

  李眉道:“拿回来嘛。”

  殷朝歌道:“要将那样一张图复原,本来就是一种很难的事,或许他真的还没能完工呢?再说,就算他已将图复原了,他也看出了那是一张藏宝图,起了贼心想据为己有,可他拿着半张图有什么用呢?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想借此多捞点钱而已,等到他知道再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自然会将图交出来。”

  第五名冷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好,天下岂非早已变成神仙乐土了?要是他携图潜逃了怎么办?”

  殷朝歌道:“他要是想逃,早就逃了,贵帮弟兄不也说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并没有异动吗?”

  第五名笑得更冷,“难不成他想跑之前,还会特意做出点样子给你看看?”

  殷朝歌道:“除了等,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司马乔道:“先用点刑,逼他将图交出来不也行吗?”

  殷朝歌苦笑道:“刚才第五名帮主已说过了,这是个老泼皮、老无赖,他必定看准了咱们的弱点正是那张图,逼得太狠,保不准他会拼着一死,先将图毁了。”

  第五名怔了怔,道:“你还别说,这种人还真干得出来。”

  司马乔道:“那怎么办?干等着?”

  第五名道:“好在后天就是初十,再等两天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了后天,那个老无赖再不交图,我可要按自己的方法办了。”

  殷朝歌道:“至多再掏纹银一百两,我相信,后天咱们一定能拿到图。”

  第五名不觉一叹,道:“秋老儿说得没错,殷老弟,看来你真不是块走江湖的料。”

  殷朝歌一笑道:“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个江湖人。”

  第五名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一个江湖人,并不在于你自己是否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而在于别人是否将你视为江湖人。

  ——江湖就是一个极大的漩涡,哪怕你只触及一点点边缘,不论你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它卷进去。

  ——一脚踏进江湖,就必须遵守江湖中铁的法则。

  ——一旦踏进江湖,就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江湖人。踏进江湖是很容易的,容易到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但退出江潮却很难,即使你有能力摆脱那巨大的漩涡,也无法摆脱一张张大网。

  网,有别人织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织的。是心网。

  第五名相信,这些道理殷朝歌迟早会明白的,他只希望不要明白的太晚。

  因为殷朝歌现在还不知道,虽然他并不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但他已经名满江湖,而且在他还未踏入江湖之前,他已经被一张又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更因为他已经有了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虽说明天才是重阳,但登高抒怀的人还是不少。

  香山红叶本是北京最负胜名的风景之一,现在正值看红叶的好时候,有雅兴的人当然不会错过。

  几个秀才模样的人显然也是登高抒怀来了,一路走着,一路高声吟哦着显然是他们自己的大作,醋气冲天。

  秀才们身后不远,是一个茅草顶的小亭子,亭子摆了三四张桌子,亭边一座土灶上,正煮着一锅香喷喷的卤肉。

  看来秀才们是在这个小酒摊上喝了几杯,所以才勾起了他们的满腹诗兴。

  亭中约有六七位客人,都停住了酒杯向这边张望着,显然是觉得这些秀才们的酸劲比林中的水酒更有味儿。

  和秀才公们擦肩而过时,第五名、殷朝歌、李眉也不禁都微笑着多看了他们两眼,所以他们都没发现司马乔的脸色忽然变了。

  第五名道:“好香的卤肉,走走,咱们也过去喝几盅。”

  司马乔低下头,道:“快走。”

  第五名不禁一怔,道:“为什么?”

  司马乔?